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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龟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浣花洗剑录  作者:古龙 书号:1953  时间:2016/10/5  字数:13865 
上一章   第八章 两雄不并立    下一章 ( → )
惊呼之声已消失在海天深处,群豪大多已黯然垂首…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刹那间,海中竟有条人影冉冉升起,满身虽已水,但神情仍是充满了尊贵与威严,有如古神话中的海神,为了怜惜世人之不幸,自水晶宫中悄然现身——此人赫然正是紫衣侯。

  群豪这一惊、一喜,更是非同小可,这双重的意外与刺,竞使得人人都变成了呆子,既不能出声,也无法动弹。

  白衣人终于飘上海岸,紫衣侯却飘上了船头。自衣人面上绝无表情,目光更是冰冷,突然沉声道:“船在哪里?”

  “紫髯龙”寿天齐怔了一征,方自体会出这句话是向他说的,自人丛中挤出,道:“就在那里。”

  他身为海上群豪之长,自当言而有信,是以既然答应白衣人赔偿船只,便不管白衣人生死胜负,还是早将船只备好。

  白衣人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果见有条崭新而坚固的海船停在左面海外十余丈处。他只瞧了一眼,便自转身,面对着夕阳中的五锦帆,一字字缓缓道:“阁下剑法,果然当世无双!”

  紫衣侯死自卓立船头,神情恭肃,道:“阁下风仪,实足为天下武人效模,在下钦佩之至。”白衣人道:“当胜则胜,当败则败。”紫衣侯道:“阁下何去何从?”

  白衣人道:“云天深处!”

  紫衣侯道:“在下不敢远送。”白衣人道:“是。”

  两人对话时,四下哪有一人敢出声惊动,过了半晌,只听白衣人缓缓又道:“今一败,在下平生难忘。七年之后,吾当再来,一洗今剑上之辱。”语声嘎然而顿,身子闪了两闪,幽灵般上了左面之海船。

  群豪这才知道,今之战,胜的竟是紫衣侯,再也忍不住欢呼起来,那欢呼之声,更是惊天动地。

  人人面上,都被欢喜与兴奋激动成红色,有些人一面欢呼,一面抢上了海边的小丹,向五船涌去,有些人抢不上小舟,便不顾一切,跃人海中,更有些人已跃入海中,才想起自己不识水性,拼命想攀上小舟,舟轻人多,一挤之下,舟上人也落人海中。

  欢呼声洋溢在海上,海亡黑一片,俱是人头,人们几已疯狂,发出疯狂般的欢呼。方宝儿瞧着这动人的景象,目中早巳热泪盈眶,喃那道:“疯子…疯子…武林中果然都是些疯子…”突然大呼一声,跳起来楼住水天姬的脖子,大呼道:“紫衣侯万岁!”他自己实也忍不住疯狂起来,水天姬又惊又喜又笑,在他脸上亲了几下,娇笑道:“可爱的小疯子!”

  疯狂的人群,虽不敢爬上甲板,但有些已攀上了舟舷,有的拍打着海水,有的却跳上了好友的肩头。

  有些人昔日本是仇家,但此刻你勾着我的脖子,我拉着你的手,却在齐声狂笑,齐声欢呼:“侯爷万岁,紫衣侯万岁…”情的欢笑,早已将他们昔日的仇怨,冲洗得干干净净了。

  只因这欢喜乃属天下武林同道所共有,群豪人人都能分享到—份胜利的滋味,这胜利更是空前未有的伟大。

  五帆船上的少女,更是喜极敬狂,铃儿与珠儿领头,将船上历贮的鲜果、美酒、佳看、珍躇,惧都一笼笼提了出来,自船舷边抛下。

  她们的纤手飞扬,锦衣飘动,望去实有如散花之天女一般。

  铁金刀挤在人丛中,赤红着脸大呼道:“俺早说紫衣侯爷剑法天下无双,怎会败给那怪物?”

  另一人道:“可笑那怪物还不服气,七年后还要再来。”

  铁金刀狂笑道:“他七年后再来有个用,还不是照样被侯爷打得夹着尾巴走路!”群豪轰然大笑道:“老铁说的不错。”

  胡不愁自海水中爬起,瞧见这景象,心中虽也觉得甚是兴奋愉,但却又不免感到些须缀然、搁张。

  他转目望去,只见紫衣侯卓立在船头,苍白的面容上,竟也全无半分胜利后应有的兴奋之情,他面色之沉重,看来竞还远在胡不愁之上,只见群豪激动之下,谁也没有留意他面色之反常。不知是谁,放声大呼道:“请候爷向咱们说两句话。”

  群豪立时轰然响应:“不错,请侯爷说两句话…”

  紫衣侯目光转动,缓缓抬起双手。

  群豪欢呼又起,铃几笑嚷道:“各位安静些好吗?这么吵法,却教咱们候爷如何说话?”

  她一连嚷了数次,群豪方自稍为安静下来。

  紫衣候目光再次转动一遍,终于缓缓道:“各位如此盛情,在下实是傀不敢当,只是…”

  哪知他方自开口说了两句话,竞突然张口出了一鲜血,他那潇洒而笔的身躯,竟也站立不稳。

  铃儿与珠儿惊呼一声,抢过去扶起他身子。群豪亦是耸然变,面上的情,霎眼间就变成了惊骇。少女们一齐圃过来,纷纷惊唤:“候爷怎地了?”

  紫衣候嘴角泛起一丝惨然,一字字道:“那自衣人剑法之高,确是惊人,我连换了九十七种剑法,最后方以上古大禹治水时所创,武林失传数百年之‘伏魔剑法’中一着,侥幸胜了他半招,还是伤不了他,但…但…”他语声已是十分微弱,说到这里,更是气不已,难以继续。

  铃儿与珠儿又是焦急,又是关切,轻轻为他捶背,群豪面面相觑,海风阵阵,海面上又已是一片死寂。

  紫衣候息了半晌,又自挣扎着道:“但我使出这九十七种剑法,真力已是损耗过巨,虽然胜得他半招,但却被他剑上真力,震断了心脉。他…他实是条好汉子,明知我已…已不行了,但仍承认我胜了半招,否则:“…·唉,只要他稍为厚颜,再出一击,此刻只怕我已死…死在海中了!”

  铁金刀突然放声大呼道:“常言说得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侯爷今过后,必定多富多贵,福寿永昌。”

  群豪哄然喝采道:“不错…说的好!”紫衣侯面上却又出了一丝惨笑,潞然道:“各位虽然善颂善祷,但在下已自知万难活到明晨,在下…唉,就此别过,各位请去吧!”

  拂袖转身,走向船舱。铃儿等人相随于他,已有多年,直到如今,才听到他第—声叹息,垂首跟在他身后,都不惨然泪下。

  群豪望着他身影自船头消失,亦是黯然神伤。谁也想不到夜如此巨大的胜利后,竟是如此巨大的牺牲!在如此巨大的欢乐后,竟是如此巨大的悲痛!

  没有人再说话,垂头丧气;回到岸边,但也没有人愿意离开这曾经无比巨大的刺、欢乐,与悲伤的海岸。

  也不知是谁,先在海岸边坐下,别的人就跟着坐了下去,黑一片,坐满了带着海水咸的沙滩。

  他们也不管身上的水,更不管海风的刺骨,只是痴痴地坐着,痴痴地望着海面上的五帆影。

  夕阳终于落一片无情的海水,灿烂的五帆,也失去了它原有的光彩。

  白衣人所乘的帆船,虽早巳消失在海天深处,不知去向,但绝无一人怀疑他七年后是否真会重来。

  每个人心中,都在不约而同地暗暗付道:“紫衣侯死了,七年后白衣人重来之时,还有谁能抵挡?”

  昔日锦绣富丽的船舱,今已布满愁云惨雾。少女们围着紫衣侯,小公主跪在他足下,方宝儿、水天姬、胡不愁,远远站在一边。“紫髯龙”寿天齐站在舱外,不敢进来。

  四下寂无人声,唯有轻轻的啜泣。

  紫衣侯双目阂起,面容亦是十分凄惨,频频长叹道:“七年之后…白衣人重来之…唉!”

  铃儿流泪道:“侯爷请安静休养,说不定伤势会好转来的,又何必为七年后的事如此忧郁?”

  紫衣侯霍然张开双目,厉声道:“我一身之生死,又有何足惜?怎能将天下武林同道,置之不顾?”

  方宝儿见他垂死之际,独自念念不忘那七中盾已与他毫无关系的武林劫难,而完全未将自己生死之事故在心里,这是何等伟大的襟!方宝儿但觉一阵热血冲上心头,暗道:“这才不傀是以天下为己任的大英雄,大豪杰!我长大若能像他,才不愧生而为男子汉。”

  铃儿也垂下了头,还是忍不住低泣着道:“现在不如他的人,再练七年武功,或者能胜过他也末可知,侯爷你又何苦…”

  紫衣侯长叹截曰道:“放眼天下英豪,纵然再练七年武功,也无一人能股得过他。何况,以他如此沉武道之人,再练七年武功,那进境又岂是别人所能梦想?只可惜大哥他已…唉!”叹息一声,使口不语,只是徽微皱起双眉,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极为难以解决之事。众人也不敢打扰他,各自黯然流泪。只有方宝儿小肠挣得通红,心里仿佛充满了激动。突听紫衣侯大喝一声:“是了!”

  大家心头齐地一震,只道他终于找出了战胜白衣人之道,哪知紫衣侯目光四扫一眼,部只说:“谁会下棋?”

  铃儿征了一怔,道:“我们都会…”

  紫衣侯微徽—笑道:“你们棋路,都已在我中,我便是不看棋盘也能与你们对着,那怎么行?”胡不愁恭声道:“小于也曾学过。”紫衣侯道:“你且陪我走一局。”

  众人虽不懂他在此时此刻,怎会还有下棋的兴致,但见他兴致,也不敢询问,当下摆好棋盘。

  紫衣侯斜坐在损上,似是极为兴奋,落子极快,胡不愁毕恭毕敬,立在榻前,神情虽恭谨,但棋路部丝毫不让。

  只因他已猜出,紫衣侯要他下棋,此举必有深意,而他于棋道也素有心得,不过半个时辰,两下落子都已极多。

  紫衣侯面上忽而微笑,忽而皱眉,忽似苦思不解,忽似深有会心,正如他昔日瞧那枯枝切口时神情一般无二。

  但他面色却更是苍白,目光也更是无神,下到第四十九手时,他似是遇着僵局,皱眉苦思良久,犹未落子,息越来越是急剧。身子忽然向前一例,将棋盘都撞翻了,棋子都落了下去。

  紫衣侯竟似十分着急,道:“可惜可惜,这如何是好?”

  胡不愁道:“无妨!”不动声,将棋子都拾了起来。一粒粒放上了棋盘,每粒棋子步位,竟都与方才分毫不差。

  少女们见他貌不惊人,谁也想不到他竞有如此惊人的记忆之力,此刻面上都不出诧异之

  紫衣侯目光中虽也有惊奇赞赏之意,但只瞧了他一眼,便立刻凝注着棋局,竞始终放不下去。

  胡不愁心中不觉暗暗奇怪,只因这着棋的棋路中来简单得很,他实在猜不出紫衣侯如此高手怎会也举棋不定。

  突听紫衣侯长长叹息一声,伸手梆了棋盘,长叹道:“我苦思之下,只觉那白衣人剑法实是有些地方与棋道相通,便想在下棋时将他剑法之秘密窥破一二,唉!我若能再活三五十天,或者能将这秘密瞧出也未可知,但此秘密,实是绝无可能的了。”

  方宝儿暗恨付道:“老天真是不公道,非要叫有用的人死,没有用的人活在世上,唉,我若能替他死,那就好了。”

  过了半晌,紫衣侯望着胡不愁缓缓又道:“但这局棋终非无用,教我知道了你竞有如此惊人的记忆之力,似你此般才情,怎能淹没?”自怀中取出了一柄奇形钥匙,沉声接道:“我书房中藏有天下一百九十三家秘门秘谱,唯有此钥能开启那书房门户,你且…”

  胡不愁骇然道:“小…小子怎敢担当?”

  紫衣侯道:“此钥武林中人确是梦寐求之不得,如今我将之传你,只因唯有你或者能将所有剑谱完全记住。”

  胡不愁又惊又喜,也不知该说什么,唯有拜倒在地,双手接过,只觉这钥匙虽小,份量却有泰山般沉重。

  紫衣候仰天长叹一声,黯然道:“只是你纵然将天下剑术全部学会,却仍然不是那白衣人的对手!”

  方宝儿忽然大声道:“既然别的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就由我来作他对手好了,七年后他再来,我就将他打跑!”紫衣侯微觉惊奇,微觉好笑,道:“你?你可会武功?”

  方宝几摇头道:“不会。”

  紫衣候目光闪动,道:“你不会武功,怎能作他对手?”

  方宝几起小小的膛,大声道:“我虽不会武功,也不愿学武功,但这件事别人都办不到,当然只有我来做了。”

  他说得声节铮锵,绝无猜疑,他小股上看来虽仍充满稚气,但神情间却已凛然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那等英雄与高僧舍生取义的气概。教人丝毫不敢切他中龄幼小而轻视于他。

  紫衣侯凝目望了他半晌,缓缓道:“世上千万成名英雄都做不到的事,你凭什么能做得到?”

  方宝儿道:“诚所至,金石为开。想那自衣剑客也是个人,我也是个人,凭什么说我必定胜不了他?”

  紫衣候目光更是和缀,但伸情却突变严厉,厉声道:“小小年纪,便学会大言欺人了么?”反手—掌,打了过去。

  他虽已重伤,但这一举击出,方宝儿焉能闪避?竟被他打得跌倒地上。众人瞧招又是怜悯,又是吃惊,面上都不变了颜色,只因人人都早巳对方宝儿大有好感。胡不愁关系与宝几最深,此刻却偏偏神色不变,反似有些欢喜。水无姬本已变,瞧了胡不愁一眼后,面上竟也出喜

  只见方宝儿翻身跃起,面上竞也全末变,紫衣候望着他冷冷道:“本座打你,你可服气?”方宝儿道:“不服气!紫衣侯道:“你可是想打回我一掌,又不改动手?”

  方宝儿道:“我不是不敢打你,而是不能也不忍打你。只因你年纪比我大,又是万人称道的英雄,我便当尊你三分,再加上你此刻正在病中,我又当让你五分,你打我一掌,我虽不服气,也只好认了。”

  他面无惧,佩佩而言,铃儿、珠儿与一些少女们都已瞧得出神,只因她们跟随紫衣侯多年,倒真末瞧过有一人敢对紫衣侯如此说话。

  紫衣侯面色深沉,道:“这些只不过是你的借口而已,其实你既非不能,亦非不忍,而是不敢!”

  方宝儿突然笑道:“你说的也有些不错,我既非不能,亦非不忍,只是我根本不想而已。”紫衣侯道:“这是什么话?”

  方宝儿笑通:“你面孔虽凶,眼睛却不凶,你方才打我,绝不是真心要打找,想来不过是要试试我而已。”紫衣候又瞧他半晌,突然放声大笑道:“好孩子…好…”他实是伤势严重,笑了两声,便咳嗽不止,但咳嗽一停,他便又接着道:“你明辨是非,绝不妄动,可以算得是‘智’,意存忍让,敬老怜弱,可以算得是‘仁’,临危不惧,慷慨赴难,可以称得是‘勇’,似你这样智、仁、勇,三者惧备的孩子,我生平倒只见过你一个。方宝儿暗暗付道:“你终年在海上,自然见不着了。”但别人责骂于他,他便可而言,此刻别人称赞了他,他反而讷讷说不出话来,连小脸也红了。胡不愁与水天姬对望一眼,水天姬暗暗付道:“这大脑袋真是沉得住气,我方才若非见他神情,还真当紫衣候是真的对宝儿动怒了。”

  水天姬眼角一直瞟着胡不愁,胡不愁却早已转开目光,只是在心中暗暗付道:“这鬼精灵眼角一直瞟着我,不知在想些什么?难道他见我方才能猜着紫衣侯的用意,而对我起了钦佩之心?”想到这里,嘴边不出微笑。哪知水天姬见他出笑容,突然低低骂了一句:死大头!“这句话别人自然听不到,唯有胡不愁听得直翻白眼。过了半晌,紫衣侯方自缓缓道:“别人见我终年飘海上,只当我必已厌倦红尘,其实红尘中实多我们留念之事,我之所以飘海上,只因我昔日曾败在一人剑下,是以永生不愿踏上陆地。”

  众人有些已听过他曾说过一次,但那时大家全都未曾留意,此刻闻言,心中却不泛起一丝喜意。只因那人若是能胜得过紫衣侯,自也胜得过白衣人。

  只听紫衣侯接道:“那人中乃我之师兄,小时与我同门学艺,别人都当我剑法无双,其实他剑法才是天下第一!”胡不愁本来仍然沉默寡言,此刻却忍不住口道:“弟子虽然无知,但看侯爷之剑法,已特天下各门派剑术中之萃熔于一炉,实已登峰造极,无可比拟,就连那白衣剑客,也不过只因已将全身内外练成钢一般,是以才能以内力占些优势,若论剑法他也是万万及不上侯爷的。”紫衣侯叹道:“不错,普天之下,各门各派剑法中之妙处,我无一不记在心中,但我那师兄,却比我更胜一筹!”

  胡不愁奇道:“小子斗胆清教,不知他如何能胜过侯爷?”

  紫衣候道:“只因我虽将天下所有剑法全部记住,我那师兄也能记得丝毫不漏,但他却能在记住后又全部忘记,我却万万不能,纵然想尽千方百计,却也难忘掉其中任何一种。”

  众人惧都听得面面相觑,茫然不解,就连胡不愁也听得呆了一呆,但瞬即面微笑,似是深有会意。

  他深知要想中牢记住一事,倒也并不十分困难,但若想将心中中记之事永远忘去,那实是难如登天。

  只固有些事你本不愿去想,也不该击想,但这些事却偏偏要在你心中萦扰。有些事你中想早些忘记,但这些事却偏偏要在你心中留连,甚至连梦魂中都难以忘却——人们若能随时忘去那些悲痛之事,人间当真不知要增加几许欢乐。

  这种高深而微妙的哲理,年轻的少女们自然还不能体会,只是暗暗奇怪:“他既已将剑法全部忘却,怎么还能以剑法取胜?”

  紫衣候道:“我那师兄将剑法全部忘记之质,方自大彻大悟,悟了‘剑意’他竟将心神全部融入了剑中,以意驭剑,随心所。虽无一固定的招式,但信手挥来,却无一不是妙到毫巅之妙着。也正因他剑法绝不拘围于一定之形式,是以人根本不知该如何抵挡,我虽能使遍天下剑法,但我之所得,不过是剑法之形骸,他之所得,却是剑法之灵魂。我的剑法虽号称天下无双,比起他来实是粪土不如!”

  他一口气说完了这番话,只听得人人全都目定口呆,心醉神,张大了嘴,却不过气来。

  过了良久,胡不愁方自长长叹了口气,他听了这一番前所未闻之剑道妙谤,心中但觉思澎湃不已,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才在寻思间,方宝儿竞已先自叹道:“故老相传、古剑仙‘身剑合一’之说,想来也不过如此了。”小脸上满是兴奋之情,竞似比胡不愁领悟得更多。

  紫衣侯目中满是赞许之意,道:“不想你小小年纪,竞知道得不少,以意取剑,确已可达‘身剑合一’之妙,但飞剑凌空,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却是人们牵强附会的无稽之谈。”方宝儿道:“既是如此,何不清他与那白衣人一战?”

  紫衣候叹道:“我那师兄清静无为,从不与人互争胜负,十余年前我便想尽各种方法,定要他与我一战,他被我得无奈,才要好好胜我一场,好教我莫再纠。但他仍怕伤了我,是以剑上并未贯注真力。但…唉,但我那时子偏激好胜,竟在败了一招后想以真力挽回些颜面,我那师兄…他…他便在骤出不意之下,被我所伤,但他怕我伤心,仍是强自支持,不,含笑别我而去…”

  这件事显然是他心中之隐痛,断断续续说到这里,已是面色惨淡,目蕴泪光,连言语都难以继续。

  胡不愁知他临去之前,若是将心中愧疚完全说出,心头反倒安宁,于是恭声问道:“不知后来怎样?”

  紫衣侯黯然道:“后来…在归途中,我那师兄竞遇着了生平唯一仇家,那时他身受内伤,全身真力已十去七八,自不是别人敌手,勉力一战之下,虽以无双之剑法格对方惊退,但却又中了别人暗算,奔出数里外,便自毒发,我那师兄实是绝世奇才,在那般情况下,还是设法将毒解去,但…但池性命虽仍保全,一身武功竟从此散去,虽通绝世剑法,却从此无力使出。”

  这故事可说是平凡简单已极,江湖中也许发生过千百次,既不曲折,亦非离奇,但此时此刻,窗外海风呼啸,夜一寒如冰,窗内灯火飘摇,满布惨雾愁云,这简单平凡的故事,自紫衣侯此等惊天动地的人物口中说出,竟突然变得充满了神秘而动人的魅力。

  众人听得心头更是沉重,很不得立时效声一哭,小公主突然道:“爹说的可就是教我花的那位伯伯么?”

  紫衣侯点了点头,道:“不错,他虽因我而如此,但却绝不怀恨于我,见你倒也聪明,反而想要将那无双剑术传授于你,他明虽教你花,其实却将剑道蕴藏于花道之中,要知书道、茶道、棋道,俱是我们老祖宗智慧之华,自汉以来,代出才人,近闻得东濒岛上虽也有人研此道,那想来也不过只是些皮而已,万难与我华裔子孙相比。”

  他语声微额,息半晌,又自接道:“我那师兄武功散去后,唯有隐居避世,静中参悟,竞发现花道、棋道中之至理,实与剑道相差无几,是以望你亦能参悟,哪知…唉!你虽聪明,却太要争强,襟也不够开阔,终非此道中人,你那大伯伯这才失望而去。”

  小公主闭着嘴生了半天闷气,终于忍不住道:“连我都学不会的事,我莫不信世上还有别人学得会?”

  紫衣侯含笑不语,目光却已瞧着方宝儿。

  小公主睁大了眼睛,道:“爹爹,你是说他?”

  紫衣侯道:“嗯!”小公主道:“我学不会的东西,他学得会?”

  紫衣候道:“你莫非以为自己比人家聪明不成?”

  小公主道:“那当然,我当然比他聪明。”

  紫衣侯微微笑道:“你可知道什么是小聪明,什么是大智慧?”

  小公主道:“我当然知道。”

  紫衣侯道:“且说来听听。”

  小公主道:“小聪明就是…就是…呢…爹爹,你总是难为人家,这种话只可意会,而不能言传,叫人家怎么解释得出?”

  紫衣侯含笑道:“不错,这种话本来的确难以解释清楚,但此刻只要两句话便可说明白了。”

  小公主不依道:“嗯嗯…爹爹说的话,老是教人不懂。”

  紫衣侯道:“你就是小聪明,宝儿却有大智慧,所以他学得会,你学不会,现在你可懂了么?”

  小公主呆了一呆,狠狠瞪了方宝儿足有半盏茶时分,突然大叫道:“你神气什么?总有一天,我要比你强,你记着!”跺着小脚,转过身子,奔到屋角,双肩不停的动,却绝不哭出声来。

  方宝儿也怔了,油油道:“哭…哭什么·…。·你本来就地我强嘛…”想走过去,又停住了脚。紫衣侯道:“莫理她,你过来。”

  方宝儿呆呆地走过去,垂下了头。

  紫衣侯抚着他头发,半晌,柔声道:“等到此间事了,你便尽快去找我师兄,知道么?”方宝几道:“知道。”

  紫衣侯自怀中取出一只锦囊,道:“这是我师兄留下来的,囊中便写有他隐身之处,这些年来,他为了避仇,从不将自己隐身之处说给任何人知道,虽然留下这只锦囊,却只许我在最最需要时才能派一个人去找他,他再三吩咐只能一个人,所以连我自已都没有看过。”紫衣候接道:“我那师兄为人古怪,这锦囊必有些古怪的花样,唉!你能否找得着他,还未可知。”

  方宝儿突然抬起头来,大声道:“我既然说过要作,就一定要做到,无论他在哪里,我也一定要找着他。”

  紫衣侯道:“那地方也许远在天涯,你却必须一个人去,你小小年纪,又不会武功,千里迢迢,你可害怕?”

  方宝儿瞪圆了跟睛,道:“就算害怕,也是要去的,我一生不知有多少害怕的事,但却最不怕去做那些事。”

  紫衣侯面微笑,道:“好孩子,这才叫英雄本,若是从不知害怕的人,只是呆子、莽夫,算不得英雄。”

  这种话听来虽然难解,其实都大有道理,胡不愁翻来覆去,仔细咀嚼着这两种话的滋味,不觉想得痴了。

  紫衣侯仰天长长叹息一声,道:“各事总算已有待,我生前死后,都已可安心了…”突然大喝道:“且将酒来,待我带醉去会鬼卒,告诉他世问多的是不怕死的男儿,在这些人面前,神鬼也要低头!”少女们只得取过酒来,唯有垂首低泣。

  紫衣侯自斟自饮,痛饮了数杯,苍白的面容上,渐渐泛起一阵奇异之红色,口中喃喃道:“一世英雄…下场如此,叹,天意…天意…”突然大喝一声:“咄!”仰天狂笑道:“我一生与人大小千百战,惊心动魄,人生百年,终需一死,能死在这样的对手中,还叹的什么气?哈哈…呆子。…·呆子…”

  狂笑声中,挣扎而起,跟跪着向舱后之密室奔了过去,铃儿、珠儿轻唤一声,赶过去,扶他。

  紫衣侯拂袖道:“我自来自去,谁要你等随来?”

  铃儿、珠儿垂首驻足。

  紫衣侯仰视窗外,狂笑道:“人生…人生!哈哈…呆子,呆子…”拂袖奔入后室中,砰地关上房门,再也不开了。

  只听室中狂笑之声,本极高亢,渐渐低沉,而终至不可再闻。这一代奇侠,竞自狂笑拂袖而去,庸碌的世人,永远挣扎在红尘中,但在这一代英雄眼中看来,不过是一群呆子。

  这时东方已现曙,大海上又有了生机,但船舱中却是死气沉沉,极度的悲伤,使众人已忘记痛哭,只是痴疯地发呆,继续地轻泣。

  一阵暴风过来,将铃儿耳坠的金铃,吹得“叮当”作响。但这平听来那般清悦的铃声,如今听来,也似充满悲伤的韵律。

  也不知过了多久,铃儿突然转身走到船头。

  她面上泪痕已干,转瞬间显得那么严肃而圣洁,晶莹的目光,凝注着岸上群豪,久久都未移动。海上曙,来得最早。

  群豪望着曙来临,心情更是悲痛沉重。刺骨的海风,吹在他们身上,他们也不觉其冷,只是不住机伶伶发抖。

  突见铃儿走上船头,青天、大海,将她的白衣倩影衬得那么不凡,群豪甚至不敢仰视,情不自,垂下了头。

  铃儿目光四扫,一宇字缓缓道:“侯”…·爷…已…去…了。…。“反手一拂发丝,突然摇摇而倒。这五个字自海上飘过,飘人群豪耳中,群豪但突身子一震,都已痴了,连铃儿跌倒都无人瞧见。也不知是谁,当先跪下,别的人立刻跟着跪满了一地。涛拍岸,风声呼啸,夹有—阵歌声随风传了过来,歌道:“双剑击今风云意,龙绝兮…巨星落…”

  歌词虽然简单,但却充满一种悲壮苍凉之意,那歌声更是古朴苍淳,群豪痴痴地听着,有谁不下泪?

  他翻来覆去,唱了三次,群豪情不自,也随声唱了出来,顷刻,夫地间便充满了这悲壮的歌声。

  一条褛衣汉子,蓬头散发,打着赤足,自人丛中拥出,高歌着走到海边,正是王半侠。

  海如山,澎湃汹涌,在他面前卷起层层银白色的花,朝韧升,便被云淹没,苍弯重重地在海面上。

  海天苍限,似乎突又变成了无限生机。王半侠热泪盈眶,喃喃道:“苍天既不佑斯人,为何又要为斯人之死悲悼?”

  突然间,一只手紧紧抓注王半侠的臂膀,手力之重,五指之硬,几乎将王半侠肘节都捏地碎了。

  王半侠皱着眉转目望去,只见是个身穿灰布袈裟,头戴宽边竹笠的行脚僧人,紧立在他身侧,竹笠又宽又大,戴得又低,几乎将这行脚僧人面容一齐掩住,但王半侠一眼瞧到他木褐色的面容,刀削般的双颊,以及那紧闭成一线的嘴,不用再瞧第二眼,便知此人乃是木郎君。只听木郎君沉声道:“取药之约,你可忘了?”

  王半侠道:“未曾。”

  木郎君道:“拿药来。”

  王半侠道:“没有药。”

  木郎君嘴闭得更紧,忽道:“莫非你想食言背信不成?”

  王半侠道:“紫衣候已死,我去哪里求药?”

  木郎君道:“紫衣侯已将后事托给铃儿、珠儿两人,你快去问铃儿、珠儿取药,否则…”

  王半侠冷冷戳口道:“否则怎样?我只是答应你向紫衣侯求药,可曾答应你向铃儿求药么?”木郎君呆了一呆,道:“这…但…”

  王半侠道:“紫衣侯既死,我自无法向他求药,我既未答应你向铃儿求药,自也不必向她求药。”木郎君又急又怒,却又无可奈何,呆在那里,再也动弹不得。

  宣过了顿饭时分,五帆船舱里,仍是无人动弹。

  但闻哭泣之声,越来越晌,“紫髯龙”寿天齐早已背转身子,面对大海,只因他身为海上群豪之长,自不能当着别人落泪,但那眼泪部偏偏不由自主,夺眶而出,他只有背转身不让人瞧见他的面容。

  小公主已扑例在那后室紧闭着的门前,嘶声痛哭着,“爹爹,你…你怎能抛下我一人,就走了?”

  方宝儿低着头不敢去瞧她。水天姬扶着宝儿的肩头,纤纤玉指,簌蔌直抖,晶莹泪珠,不停的落下。

  突然间,一阵凄厉的呼声自岸上传来,呼道:“胡不愁…胡不愁…”听来有如厉鬼索瑰一般。

  水天姬听了听,突然问道:“谁?”

  胡不愁道:“你早巳听出了,还问什么?”

  水天姬道:“木郎君晚你作什么?”

  胡不愁道:“他要我守约。”

  水天姬道:“你与他约好了什么?”

  胡不愁道:“我与他约好要将你毒死。”

  水天姬身子一震,睁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木郎君那惨厉的呼声又起:“今晚子夜…子时…”

  胡不愁缓缓道:“他要我今晚子时毒死你。”

  水天姬突然回睁一笑,道:“你毒得死么?”

  胡不愁道:“乘你不备时,要毒死你实是易如反掌。”

  水天姬嫣然笑道:“但我此刻已知道你要毒死我,我能不防备?说不定还要想个法子先毒死你,免得被你毒死。”

  胡不愁微微一笑道:“不错,先下,手为强,正该如此。”

  两人四目相视,眼珠于转来转去,心里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这两人惧是玲珑剔透的七巧心肝,要猜别人心思,实是容易得很,但别人要猜他们的心思,却难如登天,这时天上疆更重,竟簌簌落下雨来。

  雨势渐大,岸上群雄方自于透的衣衫,又被淋得水,却仍是无一人退下避雨,目光依旧痴痴地望着五帆。

  这五锦帆,昔日本代表一种无上的权威,如今,这权威的来源一了紫衣侯虽已死去,但五帆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部变得更是光荣,船舱中方宝儿瞧着胡不愁与水天姬的神情,心里越来越是担心,铃儿轻轻问他:你担心什么?“方宝儿叹道:“你瞧他们两人,我怕…”

  铃儿道:“傻孩子,胡不愁若真想毒死她,怎会说给她听?这道理连我都可猜出,她怎会猜不出?”

  方宝儿摇头叹道:“这道理虽然简单,用在别人身上都行得通,但那大头叔叔和她却都是怪人…”

  突听舱外有人朗声道:“洛彭清,有事禀告!”

  铃儿拭于泪痕,当先出,道:“什么事?”

  只见雨中一艘轻舟驶来,“摘星手”彭清卓立船头,恭声道:“紫衣侯魂归极乐,凡我江湖中人,莫不哀痛绝,直到此刻还在岸上,以示悲悼,但众人悲痛之下,心神已都有些失常,久聚岸上,只怕有变。”语声微顿,躬身道:“在下出言直率,望姑娘莫见怪。”

  铃儿叹道:“难为你想得这般周到,我怎会怪你,但…但朋友们如此情况,我劝也劝不走的。”

  彭清道:“姑娘若是将船驶出此湾,停泊别处,群豪想必也就会散去了,在下一得之愚,不知可蒙姑娘采纳?”

  铃儿沉半晌,道:“这果然是好法子…”

  彭清道:“由此北行不远,便有个小小港湾可以避风。”

  铃儿叹道:“久闻洛摘星手之名,果然是位处处为别人着想的英雄,妾实是感激得很。”

  彭清躬身道:“不敢当。”微一挥手,轻舟驶回。

  王半侠虽立在岸边,他并末注意,目光只是瞪着木郎君,沉声道:“你还不放开手?”

  木郎君出狠狠蹬着他,半晌终于缓缓放开手掌,厉声道:“本座并非怕你,只是被你言语套上,将你无可奈何。”

  王中侠道:“瞧你不出,倒是条说一句算一句的汉子。”

  木朗君道:“哼…哼哼!”王半侠道:如此,我倒要劝劝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今日子夜,千万莫妄动,否则凭船上那几位姑娘,无论哪一个都已足够将你打下船来。“水郎君道:“放!”转过身子就走,再也不瞧王半侠一眼。

  王半侠瞧着他背影,只是摇头,突有几个身背麻袋的丐帮弟子,自人丛中挤来,神色匆匆,满面惧是煌急之容。

  其中一人,抢步走道王半侠身侧,躬身一礼,道:“帮主有难,昨夜…”他语声越说越低,谁也听不清他说的什么。

  只见王半侠面容骤变,瞧不瞧五帆,又垂首沉半晌,终于顿了顿足,随着那几个丐帮弟子走了“这时五帆船庞大的船身己开始移动,向北驶出,群豪一阵动,有的顿足,有的叹息,木郎君远远立在雨中,目光凝住船影,冷冷道:“你走不了的…”

  不出彭清所料,五帆船一走,群豪也在叹息中敬去,入夜时便走得于干净净,只剩下沙滩上零的足迹,告诉别人,这里不久前,曾发生过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但这足迹终于也得被花卷去。北行十数里,果然有个小小的港湾。

  涛拍岸,雨未歇,夜渐渐沉重,诺大的五帆船,却只亮起一星灯火,孤零零的灯火,比无光还要显得冷寂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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