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龟小说网提供豪门游龙完结
乌龟小说网
乌龟小说网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重生小说 言情小说 综合其它 官场小说 军事小说 推理小说 校园小说 架空小说 网游小说 灵异小说
小说排行榜 竞技小说 玄幻小说 历史小说 武侠小说 同人小说 总裁小说 短篇文学 穿越小说 经典名著 乡村小说 科幻小说 耽美小说
好看的小说 姐弟之恋 高贵母亲 娉婷我妻 猎母日记 夏日浪漫 小街舂色 借种历程 妇科男医 谁在寂寞 雪月风花 热门小说 完结小说
乌龟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豪门游龙  作者:独孤红 书号:41344  时间:2017/9/18  字数:33655 
上一章   楔子 剩水残山一酒家    下一章 ( → )
那是一个腊月天气,一连几天西北风,把杭州城外,西湖边上的地面都吹得白了。天上老是愁云惨淡,一片寒灰颜色,中午过后,气候更加冷、到了未牌光景,忽然降下一天鹅也似的大雪来,那雪风飞舞,转眼之间,地面已经铺满了半寸来厚,葛岭、南屏山、吴山,都像被上了一袭绸素衣裳。

  这时候,昭庆寺旁,一家小酒店里,西边雅座上,正坐着一个清瘦枯瘦的老和尚,一手拿着酒杯,倚着窗儿看着外面的雪景,似乎对着这一片劫后湖山不胜感慨的叹息着。

  另一个头戴瓦楞帽,身穿元长袍的少年,一面哈着冻手,一面也向店外看着,仿佛若有所待的模样。

  半晌之后,少年忽然低声说:“老师,肯堂先生怎么还不来,也许雪下得大了,说不定今天要的呢?”

  “岂有此理,风雪再大些,怎么会有约的顾肯堂,何况今天一会又非平常呢,他既打算不远数千里到北京去躬冒万险,还在乎这点风雪吗?”

  老和尚正的说罢以后,又揪然看着揽外的剩水残山说:“唉!想当年这一个偌大的销金窟,也曾沦陷在胡人手里将近百年,多亏我太祖高皇帝,起义江淮才把那些鞑子赶回沙漠,洗净腥膻,想不到三百年的文物衣冠,现在又全都完了。”

  “老师,胡人自古无百年之运,我想只要人心不死,终有重见汉宫威仪的一天,只要把这个局面反过来,哪怕粉身碎骨,也要为汉族争一口气。”

  少年说着,满脸都带愤之

  “挨。”老和尚微叹了一声,不海然泪下,用那破衲的大袖擦了一下道:“静,你是我的唯一入室弟子,我因为半生都致力于朱程之学,一到处危临变便全无用处,如今万不得已,被做了和尚,仍然苟且偷生活在世上,此刻即使一死,也无面见黎洲、卧子诸先生于地下了,将来如果真有月重光的一天,你切不可一误再误咧。”

  说罢不胜啼嘘。

  “老师。”少年方有言,猛见店外风雪中走进几个人来,又把话咽下去。

  “嗯!”老和尚也似惊觉向店外看了一眼,那从店外进来如一共三人,头一个年纪约在三十开外,黑胖脸,脑后拖着一条懒龙也似大辫子,头上歪戴一顶红缨帽,一身玄箭衣,束板带,脚下薄底皂靴,脯,扬着脸走进酒店,便向外间靠近雅座的一张红油桌子靠门的座头上面大马金刀的一坐;回顾后面紧跟着的一个老者说:“苟老爷,我今天委实有点事,实在不得空,万万不能陪您在这儿吃酒,您要是有事托我,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决不能驳回您的面子,还不行吗?”

  那老者眯细着一双近视眼,先用衣袖替那黑胖汉子拂去衣上雪花,把头缩了一缩,后面的花白小辫子随着像蚯蚓一样动了一下,一面哈着,满脸笑容答道:“卜大爷,你今天无论如何忙法,总要赏我一个脸,在这里吃三杯再去,自从那年你跟钱老大人北上以后,我们一直就没有见过,前天才听见人说,你已经跟崇富崇将军回到了杭州,今天万幸不期而遇,好意思就走吗?”

  说着把手连拱。

  “不是我不肯扰您,实在我有要事在身,决不能多耽搁,这您得原谅我。”

  卜大爷固辞着,但只摇着头,并没有起身。

  “卜大爷,今天难得我这苟世叔,把你从旗下营一直邀到这里,有什么公务在身,何妨说出来大家听听,难道就片刻也不能耽误吗?”

  随在后面的一个中年书生,似乎有点不顺眼,讥讽的说。

  “哦,路少爷,您别生气,等我详细告诉您。”

  卜大爷似乎对那中年书生比较客气一点,抬头在他面下看了一眼,笑说:“不是我卜贵不识抬举,下瞒您说,我现在是奉了主子的差遣出来买东西的,真要回去迟了恐怕不大好。”

  “是奉了将军的差遣吗?采买什么重要的东西呢?难道非立刻回去不可吗?”

  路少爷看着他又紧一句。

  “将军的差遣?我哪有那大福命,够得上将军直接差遣,那起码是一个六品军功的戈什哈武巡捕老爷才巴结得上。”

  卜大爷说着把舌头一伸又笑道:“今天我是奉了将军府内那三爷之命,出来替都赖妈妈买香蜡纸烛的,其实回去迟一点,大不了说上几句,也没有什么大妨碍,不过您两件要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我便犯不着招这干系了。”

  说罢,又叹了一口气道:“在将军府里当差,吃喝玩乐,大把抓钱,没有一项不好,就是人难伺候一点。可是人家当今皇上一家,谁叫我们投胎在汉人肚子里呢。如今八旗子弟家里,只要出来一条狗,也比我们大上三辈子,这有什么办法。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要不是人家瞧得起我来,就想巴结,也还巴结不上呢。”

  路少爷冷笑一声道:“那三爷又是一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呢?”

  “唉!您要问这个,人家可够抖的,不但是顶呱呱金枝玉叶黄带子,而且是都赖妈妈的儿子,将军面前的红人,不要说在府里说一句话上上下下都叫得响,就是府外,要想走将军路子的大小官儿谁不巴结他。”

  卜大爷说着眉飞舞,一面说着,一面掏出鼻烟壶来,向鼻子里着。

  “哦,那都赖妈妈又是什么人?是将军的母亲还是老婆呢?”

  路少爷一耸眉毛,又冷笑一声。

  “路少爷,您说这话真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我们将军的老太太早故世了,他的太太是醇亲王的格格才不到三十岁,怎会有那三爷这么大的儿子?这都赖妈妈是我们将军的母,将军就是吃她长大的,所以才把那三爷带在身边,目前算是府里的一位总管,门稿大爷都比不上他拿权。虽然我们将军也聘有好几位师爷,可是吃亏的全是我们汉人,并不大推心置腹,所有大小事,全由他经手,你这总该明白了吧。”

  卜大爷一面揣起鼻烟壶,一面扬着一个花鼻子嗅着又看看外面天色。

  “唉!谁叫咱们是该死的汉人呢?”

  路少爷一张白睑,不由有点发红。苟老爷在这个说话的空隙当中,早把堂相叫来,将酒菜吩咐下去。

  “苟老爷,您干吗这样客气,我是委实没有闲空,何苦又花这冤枉钱呢?”

  卜大爷眼看着苟老爷在一旁和堂相捣着鬼,嘴里嚷着,取过桌上新泡的茶呷了一口。不消一会,堂倌已经送上四个冷盆,一大壶花雕上来,卜老爷把眉头一皱笑道:“这都是你们吃的莱,我这几年因为和绿营里的朋友混惯了,这些东西倒有点吃不来咧。您苟老爷真要是真赏脸跟我喝几杯,最好还是来上一个羊涮锅子,半斤白干,再带几个馒头和葱酱,或者半斤烙饼就得了。”

  苟老爷连声答应又重吩咐下去。堂倌笑道:“本来这西湖边上,从来就不卖这些。近来因为旗下营常常有些爷们来,好像非此不可,现在也预备了,请稍稍等一会,这就来咧。”

  说着走下去,不一会又将卜大爷所要的酒菜全送上来。

  卜大爷一边喝着白干,一边吃着羊涮锅子,百忙中又咬了一段大葱大嚼着,笑道:“这才够劲儿,人家八旗贵族兴出来的东西,果然比我们高明多了。你瞧,单这大葱克食消腻又开胃,这够多么好的,我们汉人有这样考究吗?”

  “卜大爷,你错了,吃葱酱和羊本来是我国北方人的习,并不是旗人兴出来的,你要一定学他们,能吃烤得半生的牛羊和炒面粉,才算到家呢。”

  路少爷拿着酒杯,不一笑。

  “哦,路少爷,您也到过关东吗?不然为什么知道得这样详细,不过,我听说那是几十年前的事,现在已经大不相同了。”

  卜大爷正嚼着一段生葱,喝着白干酒,辣得头上已经冒出汗来。诧异的问。

  “我们先指挥公和鞑子打了一辈子的仗,鞑子的习尚我能不知道吗?其实这烧酒大葱和羊,也不一定就比我们吃的醉虾南腿要好吃,不过各有嗜好不同而已。可是因为鞑子们喜欢它,连这个也成了一时风尚,不但非此不乐,也非此不时髦。我们南边人也许吃下去并不大受用,但是因为它是贵族的嗜好,勉强吃着下去,还要极口称赞,岂不可笑。”

  路少爷说着冷笑着,卜大爷脸上似乎有点讪讪的,勉强笑道:“也许人家比我们口福大点,不然有的是钱,为怎么偏喜欢这个呢?”

  苟老爷一见两人话不投机,连忙笑道:“对,对,这个里面,一定有个道理。”

  一面又向路少爷道:“民瞻,识时务为俊杰,你为这点饮食小事,和卜大爷争论什么?好在大家都不是外人,我还和卜大爷有话说呢。”

  卜大爷也笑道:“您放心,这是小事一端,没有什么值得计较的,再说,路少爷既是您的世,我就再大胆些也不敢轻易得罪,不过天色委实不早了,我的东西还没有买,您要有事,还是早点吩咐吧。”

  苟老爷立刻站起身来,把卜大爷扯到二旁,低声道:“卜大爷,你是知道的,钱牧斋老大人在对我也着实照应过,不过奕州堂邑都是两个冲繁疲难的缺,我并没有落下什么,他老人家一死,更是树倒猢狲散,回到家乡这几年来委实闲得太久了,旧的同僚固然大半星散,就是有在朝的,汉人也没有多大权力,你既在将军府内当差,又能说话,听说崇富崇将军又是皇亲国戚,能不能替我想法弄封把信,让我再到外省去混混呢?”

  “本来吗!现在的时势虽然变了,在满人底下做事却再好没有,只要把他们伺候好了,谁也不敢放个响,要说弄几个钱,真比从前容易得多,要不趁这个时候捞一下,真憨透了。您想走我们将军这条路子,也真看得准,不过…”

  卜大爷看了苟老爷一眼收起笑睑,沉半晌又道:“您的事,我就为难也得办,不过…”说着又顿了一下道:“我直接对将军说话那还差得远,这事非找那三爷不可,这个人做事倒很爽快,但是他的脾气我摸得很,要没有一笔大大的孝敬,恐怕没有办法,您…”

  苟老爷呆了一呆道:“大概要多少呢?”

  “您是做过两任州县官的,还有什么不明白,现在想一个有名的满洲大员,替一个一面不识的汉人写一封扎实有效的信,弄个差不离的州县缺,少极了非三五千银子不行,您愿意吗?”

  卜大爷说着,两只眼看着苟老爷的脸色。

  “哎呀,只写一封信,就要这许多钱,就前明有名的大老们也不会有这样的行情呀,难道这批满洲新贵就这样心狠手辣。假如事情不成功呢?”苟老爷不由跳起来。

  卜大爷笑道:“您这又大惊小怪做什?古人说一分行货一分钱,人家满洲人现在当旺,你去求人家少了行吗?再说,人家现在虽然是皇亲国戚金枝玉叶,你算算,他们才从山沟里跑出来能有几年,吃的穿的,住的玩的,哪一项不要花钱,能对我们看情,讲人情吗?告诉你,我说的数目能不能办到还不知道呢!”

  苟老爷一手提着身上破羊皮袍子,凄然道:“你看看这样子,我现在能拿得出三五千银子来吗?”

  “哼!这个我便不敢说咧。”

  卜大爷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着,又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不知什么满洲话,掉过头来道:“对不起您两位,我还有事,这就失陪呢。”

  说着摩了一下心口,只略点头便走了出去。

  路少爷见人已走,向苟老爷道:“世叔,请恕小侄放肆.你老人家怎么无端的跟一个奴才的奴才拉拢起来,要不是为了有你在场,我早走了。”

  “唉!民瞻,你哪知道,只怪我昔年在士农工商四民之外,偏偏入了仕途,现在除了做官之外,你教我还能做什么?这卜贵,当年原是钱牧老家中的世仆,我在牧老府上的时候前后曾经伺候过我二年,一向恭顺已极,想不到一朝投到满洲人门下,竟变成这样骄横,令人难受。”

  说着一双近视眼内不由泛出泪光来。路少爷道:“难道世叔宦游多年,就一点积蓄也没有吗?”

  苟老爷叹了一口气道:“积蓄不能说没有,可是平享用惯了,应酬又大,几年一闲,还能有什么留下来,再说家里人口又多,哪里经得起呢?”

  说着又长叹一声道:“我叫苟全,想不到现在连苟全也难了。”

  说里掏出一块银子付了帐道:“这条门路眼见得又绝望了,我还得另找出路去,老贤侄有暇不妨多坐一会,恕我也失陪了。”

  说着便也抹着眼泪出店而去。

  这路民瞻原本江南世家子弟。自幼便随乃父指挥签事路宏学得一身步马软硬功夫之外,更擅文章,于绘事,后来又得湖南大侠邬宗南真传,拳剑两项均臻化境。明亡以后,乃父一度曾随张煌言起义与清兵相抗,不幸殉国浙东海上,民瞻因之落江湖,以卖画为生。他所画的鹰,苍劲如生,款识大抵都用英雄得路四字图书,一时颇为艺林所重。这时候,正寄寓昭庆寺,想不到这一天出门便遇见苟全这位老世叔,寒暄之下,又遇着卜贵,偏偏又被苟全一同拉到这酒店里纠了半天,好容易二人都已走去。面对湖山,想起方才一出丑剧,不感慨万千,拿着酒杯,就着桌上残肴,连饮几杯之后,一时兴起,唤来堂馆,取过笔砚,就东边素壁上,画了一只大鹰,独立在一株古松上,似振翩飞去,画毕自己又哈哈大笑了一阵,取酒再饮,不由地旁立的一个堂倌看得呆了。猛然听见隔壁雅座里有人冷笑道:“既以英雄自命,如何却也吃得下去这等酒食,还自鸣得意,岂不令人齿冷。”

  说着暖帘一掀,曾静已从雅座里走出来,笑道:“民瞻兄,向来以风尘大侠自居,今天如何也与官小为伍,吃起这等酒来,不嫌太辱没了你吗?”

  路民瞻猛然一惊,掉头一看。见是曾静,不由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如今普天之下,哪里还有半点干净土,古人尚呼皂隶与痛饮,处今之势,用方才的一出活剧来下酒不也很好吗?你如眼热,也干一杯如何?”

  曾静笑道:“你那令世叔已经苟全得令人可笑可恨。那奴才的奴才,我如有你一身本领,便当立时杀却才是意思,如何还有胃口吃他们剩下来的东西。你如实在嘴馋,敝老师现在隔壁雅座,何妨过去陪上一杯,少时还有一位奇人,也许可以同席;不比你这样哺糟漓要好得多吗?”

  路民瞻不由一笑道:“依你,依你,你说的令师是晚村先生吗?

  曾静道:“你又来了,我除晚村先生,还能有第二位老师吗?”

  民瞻笑道:“哪么,那位奇人又是谁呢?”

  曾静道:“这个却暂时不告诉你,停一会自然知道,包管你要出乎意料之外的高兴一下。”

  两人说着,曾静把门帘一掀,路民瞻一见倚窗而坐的果是那位削发逃禅,誓不仕清的吕晚村先生。不由肃然起敬道:“不昧大师,几时卓锡到此,适才元状,还请见谅。”

  老和尚笑道:“路居土,你错了。我与小徒的看法是不一样的,方才这两种人都是可怜虫,国破家亡之后,你我这些自命可以报国的有识之土,尚且腆颜苟活在此,你能怪得他们吗?”

  接着揪然道:“不过,我们可以用恕道来对人,却不可以因此便为自己开,只要一息尚存,决不允稍变初衷。我是老了,自知无法再见月重光,但是我著的书,对于夷夏之防极严,后倘能获传于世,也是一个保持人心于不坠的方法。路居士江南大侠,近来作为如何呢?”

  说罢,两道寿眉微扬,一双老眼,登时放出异样光芒,路民瞻涑然道:“晚生略谱技击,怎敢在大师向前有大侠之称。不过,这几年奔走江湖却颇识得几个有心人。大师之外,前年在华曾遇顾亭林先生,他的屯田与票号的方法都办得极好,真是寓兵于农,寄饷于市,将来一旦有事,大河以北;不难得手。只可惜鞑虏中亦颇有能者,暂时不得不销声匿迹,以免引起注意。此外川中有罗天生,川边有马镇山、方天觉,江宁有甘凤池,九江有周凤,淮上有白泰官,虽然出身各有不同,志在反清复明则一,只要路后有隙可乘,我想,各地都会有人响应的。”

  曾静一边看着窗外,把头连摇一边说着:“你不要把事看得太容易了,人心之不同有如其面,你说的这些人,除亭林先生那是人所共知的而外.其余便难说了。远的不说,只甘凤池这人,青年有为,武功绝伦,我是知道的,人品便不见得可靠,据我知道的,目前他已被鞑子网罗去,做了苏木达王府的教习,你说能靠得住吗?”

  路民瞻正道:“省三兄!你这话未免太辱没了甘老四了。他的本心何尝使前北去,那是去年我们几个人公决的,好不容易才把他说服下来混入权贵府中,专为刺探满人行动和对我们的种种便利,你当他是自愿去做鹰犬的吗?”

  正说着忽然门帘一掀,走进来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头戴红呢风帽,身上披着一件紫峰斗篷,进门来连身上积雪都未扑去,便拍着路民瞻的肩头道:“清平世界,光天化之下,你们竟敢公然在这里商量造反,还下随我到宫里去。”

  路民瞻回头一看,见是亭林先生顾炎武的堂弟肯堂不由大笑道:“如以造反而论,你便是一个谋主,我也正要出首领赏呢。”

  肯堂也相与一笑.随又向老和尚笑道:“晚村先生、小可来迟,倒累贤师徒久等了。我真想不到路大侠也在这里,今天倒真有趣得紧。”

  说着下风帽斗篷向炕上一扔,又笑道:“这里看山赏雪固然是好,难道你们就不怕说话被人听去吗?现在网方严,今天我们又有些话要说,何必在这酒肆里惹事呢?”

  老和尚笑道:“你知道这酒肆主人是难吗?”

  顾肯堂不诧异道:“难道也是个我辈中人吗?怎没有听你说起呢?”

  “他便是参与腾江之役的南工部传郎曹宗昭,那跑堂的便是他公子仁父,昔年张少保苍水殉国,便是由他父子策动人埋在对湖的。你想这样人物开的酒店,又在大雪天里,会得出事吗?”

  老和尚不哈哈大笑。

  “大师怎么会知道得这样详细?我就住在隔壁,为什么连都来陪酒,一点也看不出。”

  路民瞻也出乎意料的问。

  曾静道:“他已改名王二,公子叫王小乙,你如何知道?

  就我老师,也是因为吊苍水先生之墓才认识的。”

  肯堂不由慨然道:“我对此老文章气节久已倾慕,想不到竟然遁迹在茶佣酒保之中,胜国孤臣,寥落至此,真太令人不胜感慨了。”

  曾静道:“中山南王的袭侯尚且只落得代人受杖,靠几个卖打的钱来养活自己,何况一个区区工部侍郎。不经亡国,又谁知道亡国之惨呢?”

  路民瞻猛然把手一拍道:“也惟其如此,才能见曹老先生的松柏之。要不然,满虏现在正在访求隐逸,又开博学鸿词侍科,凭他的声望,只要心眼儿稍微活动一下,还不是富贵随之而来,何用受此凄凉呢?”

  肯堂道:“那也不尽然,你看在北京降的诸人,如李建泰、陈名夏、钱牧斋等人,还不是杀的杀,下狱的下狱,忧谗畏讥的忧谗畏讥,有几个能痛快的。与其那么受罪,还不如曹老先生父于遁迹茶佣俩保的自在呢!”

  说着一看老和尚道:“此公父子能讲一见吗?”

  晚村微慨道:“曹公昨已到嘉定去访寻三屠以后的一个故人之子,公子仁父就是外间那个堂倌,少时便可见到。

  不过,此间并无外人,我前几天听曾静说你要到北京去,所以特为教他邀你来此一叙,一则为你饯行,二则也问问你去的打算,能告诉我一点,让我放心吗?”

  肯里沉了一下道:“其实也没有什么事,不过我听说玄烨(康熙名)那鞑子,着实是个了不起的主儿,所以打算去看看虚实,二则打算找机会,替他先贴上一点烂药,种下点反清的种子为我们他复国的张本而已。”

  曾静不由点头道:“我还当你此去效法荆河聂政之所为,所以特为呈明老师,为你祖饯,谁知你却全然不是,倒教我白担心了一场。”

  老和尚点头道:“你以为这种局面,徒逞匹夫之勇就有用吗?我就料定肯堂必不至此,不想果然,不过此举较之荆河聂政所为尤难,如果能有成就,收效却比刺杀一两个鞑子更大,我这即将西去的老和尚,谨祝你在我涅磐之前,能做出一点结果,也好令我含笑归去。”

  说着,一看桌上只有两碟残肴,一小壶酒,看着曾静一笑道:“你去请曹公子,先吩咐厨下配几个菜来,今天的酒,却不可不饮咧。”

  曾静答应一声,正待出去,外间的曹仁父一拉肩上搭着的一条手巾,已经进来,笑道:“我在外间听见多会了,老师父怎么对路大侠和顾先生把我父子的底细全给揭出来,不过既已揭穿,我今天这买卖便做不成了,这里也不是待客之所,已请到后面去吧。”

  顾肯堂路民瞻把曹仁父一看,只见他才只二十上下,瘦瘦身裁,长方脸,虽然一身酒保打扮,却一脸悍之,目光步下均与常人不同,不由暗中全留了意。

  老和尚笑道:“如此说来,今天你是想做东道了。后边院于里梅花开了吗?”

  仁父笑着点点头,便肃客前进。众人随着出了雅座,从外间屏风后面绕过去,又穿过一重讨后房子,果见一个小小院落,朝东有三间新建侧轩,院中积雪已经数寸,一树红梅上在雪中冲寒放蕊。仁父邀众人人轩就座之后,把屋子中间一只大火盆添上点炭,说声失陪,又跑出去,转眼之间,一手托着一个大木盘放着杯答和几样菜,一手提着一大壶酒又走进来,笑嘻嘻的放在南边一张空桌上摆好,肃客入席,自己也陪着举杯相劝。路民瞻在前面酒店中,吃了十会闷酒,此刻被室中暖气一熏,再吃了几杯热酒,不由豪情倏起,猛忆前些时,偶因在外湖料理一事,回去稍迟,寺门已闭,又懒得打门,便越墙而入,曾在偏殿屋上,看见一个后生,使得绝好法,分明就在这院落里,不住笑问道:“前几天夜里是曹公子在这里使吗?”

  仁父笑而不答,半晌方道:“路大侠!公子等称决不敢当,前晚使实是小弟一时忘形,但由想不到会让大侠看见,那还是小时候学的,近年虽然偷着瞎练,却始终没有一把可以见人的。久闻大侠剑术冠绝江南,顾先生更是内家功夫的能手,今天能让我看看一开眼界吗?”

  这话一说,路民瞻除谦逊而外还不觉得,顾肯堂不由大诧道:“我这点微末功夫,三十年来,向来极少有人知道,你是从哪听来的?”

  仁父一笑,指着老和尚道:“老师父早对我说过了,你和这位路大使全是当世奇人,不世出的剑客,不为这个我还不邀诸位到我这院子里来呢。”

  肯堂这才明白,不由向老和尚笑道:“晚村先生过誉了,那还是少年时候的行径,你为什么替我全抖出来呢?不是让我在曹老弟和路大侠两个大行家面前丢人吗?”

  老和尚不由又大笑一阵将顾曹两人身世略述,路民睹这才知道,不但曹仁父于峨嵋法,顾肯堂更深得武当内功真传,并且得知顾肯堂少年时候也是大江南北知名的一个游侠儿,武功诗书之外,举凡医卜星相,博奕管弦几乎无一不,不由更为心折。这一席酒,直吃到月上梅梢,大家都有点醉意、曹仁父又一再要看路民瞻的剑法。民瞻被迫不过,伸手下长袍.从出银带也似的一柄长剑,风一抖,惶然连响,立刻直,略一点头道:“请恕我向诸位献丑了。”

  说罢一手推开窗户,那身法活像一只燕子一样,平穿了出去,焕然在今中一个转身,正落在红梅树下,右手握剑,左手一共二指,捏好剑诀,便在院落间,雪地上舞将起来。

  三四个身法过去,那剑光便如闪电也似的,在院子里穿来穿去,或上或下转不定,剑光所及,风声飒然,得室内烛光摇摇息,一面高歌道:“天苍苍兮胡不吊,哀我华夏兮今何式微,遍地腥膻兮吾将何所适从,神州陆沉兮吾将何所攸归,月终将重光兮,吾惟养浩然正气于莫。”

  歌里猛一收剑式,双手抱剑向众人一拱,卓然而立,笑道:“不才聊献薄技,以壮肯堂先生行,但愿此去得心应手;如有所需,路某无不全力以赴。”

  老和尚和曾静不由全看得呆了,曹位父一面默记招式,一面笑道:“大侠身手毕竟不凡,不用说一式一招皆有独到的地方,即此潜力罡气已足惊人,小弟虽然也略解此道,哪望及得半点。”

  民瞻道:“曹公子太客气了,路某不才,酒后遣兴,实非自炫,你这样一说,这里放着肯堂先生这个大行家,不笑煞人吗?”

  说着,仍将宝剑间软鞘内,仿佛一团银练一样,身躯微耸,直像一个纸人一般,飘然仍落在原座上。

  顾肯堂笑道:“平常只听人言,路大使剑术自成一家,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想有一件小事相求,能俯允吗?”

  “什么事呢?只要我力之所能尽,无不遵命。”路民瞻一面穿衣一面答应。

  肯堂看了路民瞻一眼笑道:“适才闻说甘老四现在北京,相烦写一封信,请他随时随地对我照拂到,能认识几家权贵最妙,这一点可否办得到?”

  老和尚不由诧异道:“怎么?以顾肯堂竟也打算奔走权门起来,难道你也想在鞑虏手下戴上顶翎当奴才吗?”

  “你现在不已经是和尚吗?佛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既打算有所作为,能不接近权贵吗?”

  肯堂不由一笑。路民瞻忙道:“甘凤池虽然年方弱冠又未尝学问,却极敬重贤老,如果你去,就没有我的信,他也一定会得全力以赴的。”

  肯堂道:“现在的话很难说,你看连老和尚尚且相信我不过,以为我要去当奴才,何况甘老四彼此只不过慕名神而已。你不说明,人家还当我卖身投靠,真去当奴才,不但人帮忙,也许一见面便要挥诸门外呢!”

  说罢一笑,老和尚和曾静也一为之莞尔,路民瞻忙道:“既如此说;我决定替你写一封切切实实的信去,好让他放心便了。”

  说着向曹仁父索来纸笔,真就灯下写了一封信。交给肯堂藏好,这一席酒,直吃到晨动野方才各散。

  第二天顾肯堂便踏上了征尘向北京进发。他这一去,不但引起了爱新觉罗氏的兄弟大火并,造成了自相残杀的夺嫡奇案,并已决定一位叱咤风云不可一世伟大人物的命运。也为无数被异族统治了的人,种下了绵亘不断的革命。

  新初过,北国天寒,室内还生着炉火,重重帘帷也深深的垂着、年通龄朝罢归来,换去官服,向自己私邸的上房里靠椅上一躺,不由分外觉得十分舒适,一面摩着方才久跪生疼的膝盖,一面想着自己不久也许就会要外放。根据平的经验,和三十年来的揣摩功夫,连主子对自己垂询的事特多,而且问的是湖广一带的情形居多;说不定就是湖广巡抚。外放已经比当京官强多了,如果再是湖广巡抚,那更是一个上好的缺份,比起甘陕鲁豫等省又强多了。再想想自己从一个笔帖式混起,如今顶子已经红了,不久就是封疆大吏,是眷如此之隆,如果再进一步,封爵入阁都说不定,忍不住眼角眉梢都含有喜意。

  侍婢小,看出主人今回来,面有喜,与往日人不相同,凑趣的用一只金漆小盘,托上一盏香茶。又用那支大人平用惯的京八寸小旱烟袋,装上一袋烟,送上去,遐龄接过,就着小点燃的纸媒着,心中更觉悠然自得。

  半晌之后,忽听一间年夫人低声叫道:“小!玉兰!

  大人回来了吗?——”

  “是,大人已经回来多会了。”

  在小回答之后,玉兰立即打上房门帘子,半老的年夫人扶着小丫头香儿从房里走出笑说:“恭喜大人,听说您有了外放的消息,这话确实吗?”

  “咦。这是朝廷的事,你在家里怎么会知道?”

  遐龄不有些失惊,筹然的,从靠椅上坐起来。

  “这是天大的喜事,您想,咱们希尧他能不回来说吗?”

  微笑着的年夫人也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

  “这孩子又不知从哪里听来,就回来信嘴说,其实也不过是人家揣测的话,主子的意思。恩威莫测,谁又敢于臆断呢?

  遐龄看着夫人得意的笑着,又问道:

  “希尧这孩子呢?你倒是把他叫来,等我再问问看,这话是从哪里来的?”

  “您不用问,这话是不会错的,希儿在宗人府,大学士张玉书那里都打听过了,消息是先从内阁传出来,这话还能假吗?天可怜,咱们这许多年也赔累得够了,能外放一任,也许可以贴补一些,要不然,再这样下去,我这个穷家可真没法当咧。”

  年夫人坐着,慨叹而又希冀的说。

  ‘你又错了,你以为外放便能不赔累吗?那除非是江南织造、扬州监运使这一类的官,要不然,也许赔累得更大,不过有点实权,也许能做出一点事来倒是真的。”

  遐龄面色微沉,但是口角的一丝笑痕,始终未泯,掩不住他中的愉快。

  “回大人的话,钱先生现在花厅求见。”

  突然一个当差的在院子外面,帘子底下请了一个安才说着。

  “啊!是年贵吗?钱先生有什么事要见我,你知道吗?”

  遐龄不眉头一皱,隔着一重软帘问着。

  “回大人,奴才不敢说。”

  年贵垂着手立在帘外阶沿上惶恐的说。

  “唉,又是羹哥儿和先生淘气?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你尽管把实在情形告诉我,好让我招呼人家去,要不然,人家不说我不知道,还说是我这为父兄的家教下严,纵容子弟藐视师长呢。”

  遐龄狠狠的了一口烟,一面向外面说。

  “回人人,开学不过才五天,羹哥儿已经和钱先生闹了七八次别扭,奴才总是劝着,希大爷也向钱先生赔了好几次小心,才把事平息下去。想不到今天早上,羹哥儿又不知在什么时候,弄了许多钉子和针,栽在先生的椅垫子底下,又把两条椅腿卸下来,虚支在那里,钱先生坐下去.股上扎了十多个,直冒鲜血,那椅子往下去,又跌了一跤,因此说什么也不愿意再教了。早上,大人已经上朝,奴才曾回过希大爷,大爷向钱先生一再赔不是,又叫奴才去请来伤科大夫,替钱先生上药,把股上的钉伤和脑后的跌伤全包扎好了。又把羹哥儿找回来,让他去跟老师叩头赔礼,叫老师打几下出气。羹哥儿怎么说也不肯叩头,钱先生一怒之下,取过戒尺要打他,他竟一下夺过戒尺又把钱先生头上打了一个大包。希大爷气得脸部黄了,教奴才们捆他,谁知羹哥儿年纪虽小力气竟大得出奇,奴才和伺候书房的小喜儿,两个人都没有挡得住,每人反挨了好几下跌尺…”

  “混蛋!这还得了,咱们虽不是什么皇亲国戚,也算是八旗世家,怎么能出这种子弟,胆敢殴师肩兄,这不反了吗?”适龄说罢,立刻从靠椅上跳起来,向院子里走去,一旁侍立的小,连忙打起帘子,通龄已经到了上房明间门外,看了年贵一眼怒道:“你是我们店里的世仆,如何也这样混蛋,出了这么大的事,到这个时候,才取回报,羹哥儿呢?”

  “回大人,”年贵又请一个安:“奴才该死,当时没有能拦住。羹哥儿自从打了老师,便溜出府门,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呢。”

  ‘哎呀,打了老师,大不了咱们多花几个钱,再请一位就得了,羹儿今年才十三岁,要出去车儿马儿碰了哪里,撞了哪里,那怎么得了。”

  年夫人在帘子里面不由惊得站起来,高声向外面叫道:“年贵,你也真糊涂得可以,难道就一直让哥儿在外面,连找都没有找一下吗?”

  “回太太,奴才早差喜儿和年富年寿出去了,不过一直到现在他们一个没有回来,羹哥儿也没有回来。”

  “你简直混蛋,真该透了.羹哥儿不过是一个小孩子,你们四五十人难道就制不住他?你大爷既叫捆,为什么还让他出去!”

  遐龄本来一脸盛怒之,但一听夫人对于爱子非常关切,口风又不太对,不由又把错误加到老家人年贵身上。

  “是,是,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混蛋,还不快些加派几个人出去把他找回来。

  遐龄向年贵看了一眼,又问道:“钱先生伤还不太重吧!

  大爷又到哪里去了?”

  “是,是,奴才这就赶紧加派人出去找去。”

  年贵连声答应着,一面又哈着道:“钱先生伤还不太重,不过起坐有些不方便。脑袋也跌破了,大夫说,不能经风,十朝半月也许就会上好,现在由大爷花园里陪着。本来不想惊动大人,因为钱先生一定要见人人当面辞馆,所以才叫奴才来请大人出去。”

  “唉!这孩子真越来越无法无天,这一回非重重警诫一下不可。”

  遐龄不由气得把头直摇,又回头看着帘子里面的夫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向年贵道:“你对钱先生说,我立刻就来,一定当面责罚。”

  “是,是,奴才先去一”

  年贵又请了一个安,正迈腿打算出去,忽又见夫人在帘里喝道:“年贵,站住了,已听我吩咐再走,如果羹哥儿回来,先教他到上房里来,不要让大人生气,也不要吓唬他,知道吗?”

  “是,是,奴才知道,哥儿如果回来,奴才一定先把他送到太太这里来。”

  年贵答应着,一面摘下帽子,抹了一把汗,踉跄着向前面走去,遐龄也略整衣冠,右手握着那短旱烟袋,向前面慢慢踱着。

  “大人,您慢着些儿,为了一个孩子,真能生这大的气吗?您这样气出病来固然不好,吓了孩子也不好。”

  年夫人说着攀着帘子,伸出头来,接着说:“再说,咱们家里,虽然不是什么亲王贝勒贝子的府第,也算是一个从龙的世宦之家,孩子们将来难道一定要跟那些应考的酸了一样读书寸有饭吃有官做,不读书便没饭吃,没官做吗?当初老爷子,不过在肃王府当一名包衣,现在您不是一样顶子也红了吗?羹哥儿这孩子既不肯读书,您何苦一定要他呢?

  况且,孩子还小呢,等上三五年再管他也不迟呀。您说是不是?”

  “太大,可不是我一定要管教这孩子,委实他越闹越不成话了。前去二年已经叫他捧走了四五个老师,如果再这样下去,真的把老师打出一个重伤来,要是让哪一位爱多事的都老爷知道,向主子奏上一本,说咱们纵子为非,殴辱斯文、那还了得。”

  遐龄忍住气,沉着睑,回头看了夫人一眼。

  “哎呀,大人,您为什么把一件小事说得这么严重?当今是上,还真能管到人家孩子的事吗?再说,宫里的几位阿哥,各王府的贝子贝勒,谁不是淘气的主儿,就偏是咱们的孩子,合规矩吗?”

  遐龄不皱起双眉,把头连摇道:“太太,话虽如此,可是咱们的孩子,究竟不是宫里的阿哥和贝子贝勒,而且现在主子正宠着一般汉大臣,处处在学汉人的礼教,万一有点风吹草动,咱们能为一个孩子,担处分吗?”

  “吓,您别搬出大题目来吓唬我,反正孩子是你年家的孩子,又不是我从娘家带来的,您就立刻想法治死他我也管不着,随您爱怎么就怎么办吧。”

  年夫人一赌气,把头又缩进帘子去。遐龄不由跺了一下脚,叹了一口气,移步又向前面走去,穿过中堂,才到东花厅的月亮门,便听见钱先生颤声道:“希大爷,可不是我钱累不识抬举,晚生不才也曾稍读圣贤之书,大小是个贡生出身,今年已经活到四十多岁,竟让一个学生治得这样,即便老大人再对令弟如何责罚,我也不能再腆颜在此为人师表了。接着又听长子希尧在劝慰道:“老师,您别生气,舍弟顽劣原非一,家严和我每次均予痛责,无如这孩子,简直是一匹不羁之马,以后还望多多管教。至于医药各费,我二定禀明家严,从丰奉上,千万不要说出辞馆的话来,那真使我们做父兄的置身无地了。”

  正说着,又听书童报道:“回老师和大爷,大人已经来了。”

  室内登时鸦雀无声,成了一片沉寂,接着年贵把帘子高高的掀起来。遐龄走进去一看,只见钱先生正把一方青绢包着头,侧身睡在一张短榻上,左额角上,坟起老大一块青紫疙瘩,一见适龄进来,右手在榻上一撑,打算起来,哎呀一声,又倒将下去,嘴里招呼道:“大人请恕晚生无礼,实在两股受伤,已经无法起坐了。”

  遐龄连忙赶前一步,把手一拱道:“老夫子,请不必起来,小儿无状,辱及师长,全是愚父子未能管束之过,适因上朝有事奏对,回来稍晚,未能及时责罚,尚请老夫子海涵。”

  说着,瞪了希尧一眼道:“我不在家,你是长兄,为何一任那畜生对老师这等无状,我平怎样教训阶,这就是你做长兄的样儿,尊师重道的道理吗?”

  希尧听见父亲进来,本已老早站起来到厅前,一闻呵斥,不吓得毕定鬼也似的,恭身而立道:“是,是,这都是儿子该死,平训戒羹弟不力,以全放在老师面前放肆,累您心。”

  钱先生闻言在榻上转侧了一下道:“大人不必动怒,这实在是晚生不堪为人师表,所以才自取其辱,并不能怪世兄。”

  说着又在榻上把经过情形,挣扎着说出来。

  原来,钱先生单名一个累字,原籍江南凤府,本以凛生出贡,打算到京城来,投奔一个乡亲,就便谋于一个小小前程,谁知数千里奔驰到京以后,所过乡亲,已经远官云贵,功名既未能遂,所带包裹又不大多,弄巧成拙,归不得,几乎闹成落魄京华的羁旅,幸而会馆尚可容身,免至落街头。不过,住大半年,所携全磬,没奈何,只得辗转托人设法谋生,偏偏百无一用是书生,除簿书抄缮,只有教读之一途。但是冠盖虽满京华,侯门贵族广有子弟,谁又会来请一个落魄的穷贡生。

  这工部侍郎年遐龄,当年出身本是一个笔贴式,说起来,不过相当于现代录事书记的身份。只因乃祖从龙关外,以汉军镶黄旗起家,也算是一个八旗世族,自有他的各级主子照应,较之纯粹汉人就容易多了,所以不上几年,便青云直上,一帆风顺,一直做到红顶要员工部侍郎,连长子希尧在仕途也很得意。只这次子羹尧,因为天资特高。尤为父母钟爱,从小便骄纵惯了,又天豪放不受羁勒,自从六岁开学以后,便终,再也不肯用心向学。只一闲下来,不是在家中寻婢仆的晦气,就在府外捉弄小贩和别人家孩子。

  妙在乃母年夫人,任凭他再闯下天大祸事,从不责罚,有时无形中反予以鼓励,所以虽然小小年纪,除不敢公然杀人放火而外,什么祸都敢闯,行动更刁钻古怪得出奇。又因他不肯读书,对于老师更加恨如切骨,十岁以前,只不过逃学而已,对老师尚不敢过份为难。十岁以后年事长,胆子也越来越大,又从附近一家傅行,偷学了几手不全的拳法。背人瞎练些功夫,较之寻常孩子,多加了几斤力气,更是如虎添翼,动不动便拿老师来试手。二年以来,一连换了四五个老师,都是不而散。乃父退龄虽然也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但苦于要上朝上衙门,又要奔走了权贵之间,哪里能把全力放在孩子身上,加之夫人护犊特甚,督责稍严,立刻就是一场口舌,因此懒得管束,也怕去管束,转成一切放纵的现象。父亲尚且懒管怕管,乃兄当然更无办法。反正北京城是一个人浮于事的地方,去了一位先生,不妨再清一份,束修从丰,东翁又是一位二品大员,一般酸丁,巴结都愁巴结不上,还能没有人来吗?一晃二三年过去,渐渐的出了名,这位年府的羹哥儿,几乎成了无人敢教,虽然束修再丰,侍郎府的权势再高,只要知道底细的老师决不敢轻易尝试,自收其辱,偏偏这位穷途末路的钱贡生,已和在陈的孔夫子差不多,忽然绝处逢生,经过一个同乡的小京官辗转介绍,竟做了这无人敢试的年府西席。未曾到馆之前,先行说妥,每月八两银子束修,入学和三节蛰敬合共十二两,一年竟有一百另八两白花花的银子。年府又是一个钟鸣鼎食之家。料想伙食决不会差,而且闻得书房设在后园。派有专人伺候,这一来把个钱贡生乐得恍如平地登仙。偏偏年府又因为难得有个不怕挨揍的先生肯来,竟支出半年束修来先行致送到先生所居的江南会馆里去。钱先生有了这笔钱,还赈赎当之外,还富余了十来两银于,便又做了一套像样的衣服,打点到年府就馆。可怜他就在过年的时候身边也没有这样风光富裕,不把荐馆的同乡感激人骨,清然泪下。正月二十一这天开学,年侍郎又备了一桌盛筵款待先生,虽然侍郎本人只吃了一个头菜,斟了三杯酒,便托故他去,只命儿子希尧和羹哥弟兄相陪,在钱老太子,落拓之余已经觉得东家礼贤下士不可多得了。感激之下,满拟把生平所学的高头讲章,和几百篇烂中的诗文,一股脑儿传授这位门生,以报知遇之恩。谁知在磕过圣人头,拜过老帅之后,饭罢,这位高足便不知去向,因系第一天开学,照例不过形式而已,也未便过问,只有自己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发了~会呆,临了两页大楷,又把那个书房的环境仔细看了一下。原来年府这座宅子,本来是前明一个显宦的故居,明社既屋,主人围门殉难,这座宅子、便成了无主之物。年遐龄的父亲恰好跟随王爷首先入城,便把它接收下来,成了王帅入关,吊民伐罪的个人战利品。那座宅了除正房七进,东西花厅,各个院落不计,后面还有I“约f亩的一座花园,山石珍视,花木扶疏之外,也有五六处亭台楼,和一湾曲折的地治。那书房正居园小,三面环溪,一面临出,共计楼上下六间。楼上原为前主人藏书之所,至今尘封未动,楼下两明一暗,便成了先生下榻教读之所。这时候,余寒犹劲,除一二寒梅,点缀在疏林与松柏之间而外,全目都显得非常萧索。钱先生立在楼外小桥上看了一会,又回转到室内明间当中的师座上坐了一会,仍不见学生来,偏偏只有这一位高足,更无其他附读弟子。岑寂无聊之下,只有把书童喜儿叫来,泡一杯茶,略问以前老师在此教授情形,藉以破闷。那喜儿才只十二岁,却伶俐异常,一见先生来问,不由笑道:“老师,您要问这个吗?咱们的羹哥儿虽然年纪小,可真不容易伺候呢。老实说,从前的几位老师都是教他接跑撵走的,去年一个下半年,就整个闲着,谁也不敢再来伺候这位小爷,您最好顺着他些儿,再不,闲下来到人街上去溜达溜达,千万不要着他念书写宇,包管没有错儿,要不然,可难保出点子。

  而且这位小爷刁钻古怪,什么事全做得出来,您吃点亏不开口还好,要是您想发点脾气,或者说他两句,吓,您瞧吧,他还有更厉害的在后面,准教您下不了台。”

  钱先生一听。不由吓了一大跳道:“你别说着玩。这里是堂堂侍郎的府第,又是八旗世家,能让子弟们这么胡闹吗。而目我看大人和希大爷,都是一睑方正之气,也不应有这样的子弟呀。”

  “吓!不信您瞧吧,反正日子长呢,等您尝着滋味,就知道不好受啦。”

  喜儿说罢冷笑着便扬长去,钱先生忍不住拦着道:“你且慢走,倒是把他以前的事,说点我听听看。”

  喜儿先向外面看了一眼,然后悄声道:“这位小爷出的花样太多了,你教我从哪里说起呢?”

  钱先生道:“别的我管不着,你只告诉我,他怎样对付老师,让我有个防范就够了。”

  “这也很难说,”喜儿看了钱先生一眼道:“譬如前年的袁先生,人家头一天来,他就弄个鸡蛋壳,安在夜壶口里,让人家溺了一炕。后来袁先生虽查出米,因为看在咱们大人面上,也没有放责罚他,只数说了几句,他记恨在心,隔了两天,便捉了十多只蝎子,把先生上、鞋子、帽子里,装了个满,闹得先生一天一夜就受了四五处伤,只好辞馆不干,又像前年年底来的老王先生,人家好好的教他读三字经,他忽然问先生,人之初,本善如何讲解,王老师说,人一生下来,秉就是好的。他说既然我一生下来;秉就是好的,为什么还要你来教我,书本一抛,便走了出去。王老师要拉他没拉着,倒被推了一跤,连门牙都碰掉,你想还能待下去吗?最有耐心的,要算去年春天来的小李先生了,自从初来,一直到临走,始终都是哄着这位小爷,陪着玩,陪着笑,说故事给他听,不时又买点吃的玩的东西给他,只央求他每天写几行字,念几句书就行,起初他倒还吃骗受哄,时间一长,这一步可就不行了,李老师越是哄着他,他越撒赖,不是给人家背上画个乌,就是乘老师睡中觉的时候,在人家脸上抹一把臊泥,您想这样下去,换个人受得了吗?可是李老师因为咱们这儿待人宽厚,饮食既好,送的银子又多,舍不得走,所以一直不哼不哈,半句也没对咱们大人大爷说过,倒惹得大人大爷都夸说李老师真有能耐到底把个羹哥儿教好了。太大更不时差人送些吃的穿的用的,因此李先生越发忍耐下去。谁知这位小爷到末后,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筒袖箭,竟拿老师当箭靶子来。那东西,打的时候用力并不大,因为筒里安有钢丝顶簧,打出可不得了,连寻常的猪可都受不了,何况李先生究竟是一个大活人,冷不防,一下正打在左眼上,立刻倒下去痛得在地下滚。我一看闯了大祸,连忙赶去告诉老管家贵大爷,据实转禀大爷大人,大人大爷这才知道他这份德行,和以前没有闯子的原因。

  赶忙把先生拾到伤科马大夫那里士,等伤医好,老师已经成了独眼龙啦,那位李先生,本还想教下去,可是咱们大人觉得这样下去太对不过人,羹哥儿也得不到什么益处,只有送了一千两银子,把先生送回山东老家去。这样一来,羹哥儿的声名算是传出去了,一直空了半年就没人敢来。想不到您不知听了进的话,又当是一个好吃的果子,来伺候咱们这位小爷,所以我劝您,能委屈点学李先生那是最好,否则哪里不能找到一个饭落儿,何必找这份活罪来受呢?”

  钱先生听完之后,不呆了半晌,两只眼里忍不住几乎要出泪来。一天容易过去,想不到第二天一清早,年羹尧便走到书房里来,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老师,您早,今天咱们就讲点书好吗?”

  钱先生不由喜出望外,再把这位高足一看,只见他生得虎头燕颔,鼻方口正,两只小眼奕奕有神,头上用三绝红绳梳着一条辫子,身穿藕湖经长袍,外罩玄花缎背心,竟没有一点顽劣之气,心想:“这也许是喜儿这小厮有意吓唬自己,不然这样好的一个孩子,怎么说得那样惫赖呢?”便也笑道:“你早,本来昨天就该出书了,不过今天也还不迟,快拿书来吧。”

  羹尧道:“老师,今天讲什么书呢?”

  钱先生笑道:“昨天我向老大人已经说过了,你今年已经十三岁了,再读三字经千字文那些书未免不妥,所以打算从四书教起,今天就先教大学,你快把书拿来。”

  “老师,大学是该人人学的,我一个小孩子,你为什么拿这个教我。”羹哥儿两只小眼已经瞪起来。

  钱先生忍着气道:“你这孩子,四子书是人人应该读的,大学不是这样讲解,快拿书来我好教你。”

  “既叫大学,明明是大人学的,你想骗我那可不成。”

  羹哥儿把嘴一翘,一掉头打算就走。

  “来,来,你来,你既不愿意读大学,我们就先讲盂子也好,再不然诗经…”

  钱先生好像一笔买卖没有做成,在迁就顾客一样的,叫着将就着。

  “去你的,大清早起,你也不图个忌讳,就梦呀梦的。

  对不起,小爷还有点事,少陪呢。”

  羹哥儿唾了一口,径自向书房外面走去,钱先生不由叹了一口气,气得看着那位门生的背影,半晌不语。

  “老师,你瞧,我的话如何?这可没有冤枉你吧。”

  喜儿不在旁冷笑了一声接着道:“他今天这算是对你最客气的了,要不然望后再瞧吧。”

  钱先生闻言气得说不出话来,满心打算辞馆不干,可是半年的穷困把他吓怕了。再说已经拿了人家几十两银子,不干又拿什么个退给人家,想了一想,没奈何,只有拿定主意跟喜儿说的李老师学,先敷衍下去,不管怎样,只能赚下一个回乡的路费再说。

  当天,羹哥儿并没有再来,钱先生也没有问,等到第二天,直到中午,还不见学生来,只有叫来喜儿去请,喜儿笑道:“老师我劝您还是省点事,真要闷得慌,到天桥去听回大鼓书,不也把一天工夫混过去,何苦把他找来挨骂呢?”

  钱先生满腔倡郁,不由怒道:“胡说,我既受人延聘,岂可尸位素餐,误人弟子、你且替我把他找来,我有话说。”

  喜儿看了钱先生一眼,把头连摇,但又不敢不去,只有应答一声,叽咕着走出去。不多会,羹哥儿便连蹦带跳的跑来,一见面就举起手来,指着钱先生道:“是你叫我来的吗?

  又是要讲书是不是?”

  说罢,不等钱先生答话,跑到自己座上,打开桌子抽屉,拿出一堆书来,向钱先生面前一扔道:“你讲吧。”

  钱先生心中又是一阵难受,但仍旧忍耐下去,取过一本孟子揭开,先用朱笔点了几行,开始讲授起来,但是羹哥儿却斜着身子,面对着外面坐着,并不看书,半晌,又掏出一把小刀,在桌子边上,一刀一刀的削着。钱先生见状再也忍不住,猛一拍桌子道:“你为什么不好好的听讲,倒用刀子去削桌子,是何道理?”

  “咦,你不是叫我听讲吗?我是在这里听呀,干吗要发这么大脾气呢?不信我来讲给你听好不好?”说着便照书上的字句念着讲着,竟一字不错。

  “这本书,以前的老师教过吗?”

  钱先生不大为惊异的间。

  “没有。”羹哥儿仍在削着桌子。

  “那你为什么能念能讲?”

  “咦,适才不是你教的,你讲的吗?怎么反问起我来,现在书既讲过了,你该放我走了。”

  羹哥儿说着,瞪着一双小眼似乎又要发作。

  “好的,只要你每天能念这么几行书,让我对你父兄有个待便行。书既念完,下午再来写几个子就更好了、”

  “老师,”羹哥儿听说,本已站起身来,又挨着钱先生,把头一抢道:

  “你教我念书,又要我写字,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每天这样念来写去,不嫌麻烦吗?”

  钱先生又忍下一口气道:“你问这个吗?念书写字可以巴于功名,可以做官,将来你的前程都在上面。”

  羹哥儿摇头看着钱先生道:“这不对吧?”

  “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从古到今就是这样,为什么你说不对呢?”钱先生不由的也瞪起了眼睛。

  “如果是对的,你既来教我,自己读的书一定不少了,为什么不去做官,倒在这里当老师?我爸爸并没有看见他每天在读书,他倒做了大官呢。”

  “这个吗?”钱先生不由被孩子问得更加难受,勉强支吾着道:“老大人是因为小时候,就把书读好了,所以今天才能做这么大的官,现在他已经做了大官,还要读书做什么?

  至于我,那是因为时运不济,所以只能在这儿做老师教你。”

  “那么,照老师这么说,读书还是不如时运好了,你为什么还我念书呢?”

  “这是老大人的意思,有话你跟他说去。”钱先生不气愤已极的说。

  “羹弟!你怎么这样胆大,竟敢跟老师如此无礼。”

  就在这师生争论未息的侍候,年希尧已经从外面走进来,一手抄起桌上的戒尺,拉过羹哥儿的手来,一气就打了五下,方才放下。一面又向钱先生道:“舍弟无礼,老夫子以后尽管责罚,不必客气,这孩子委实顽劣,还望从严教诲才好。”

  说着又对钱先生特别安慰了好几句、才算把这场事却揭开。不料羹哥儿从此把个老师看如仇人,不但不怕管教,而且变本加厉,又把对以前几位老师的方法拿来对付钱先生,以致演出一场针钉刺股,戒尺加额的惨剧来。遐龄听完钱先生一大段话之后,下由急怒加。但是羹哥儿已经逃得无影无踪,即使回来,只要向上房内一藏,也无法过问。没奈何只好又送了钱先生儿自两银子养伤费,把他打发回去,倒便宜了钱先生,虽然股上、脑后、额角全受了伤,但是侥幸并没有残废,反作成了他得了一笔极富裕的路费回去,虽非在锦还乡,也算是因祸得福,小有所获,不虚此行,到底置下了几亩薄田聊供沾粥不提。

  可是年府自从钱先生又吃了一次大亏之后,这个西席更无人敢当、羹哥儿除在府内门前胡闹,又渐渐的侵犯到街坊邻舍家去。顽皮之外,又染上了北京城内,一般混混的习气。他帽子是经常歪带着,大襟上的钮扣照例不扣,只用一条带一束,一切举止行动,完全成了一个小氓,更与附近的一般野孩子,拜成了十八条好汉,严然成了这丞相胡同附近孩子们当中的一领。饶是年遐龄外务再忙,问威再严也无法再坐视下去。想来想去,只有能找到一个严师或许能管束下来,因此不吝重金,出到一千银子一年的束修,并暗中示意,只要有人能把这孩子管下来,进学中举以后,情愿出再重的修金和谢仪,有机会必定给来人一个大大的保举,无论军工河工,包管弄个极好的差事。但是重赏之下,竟无勇夫,谁也不敢来担任这个重责,羹哥儿的顽劣下甚一。不但遐龄着急,连那位护犊有名的年夫人也发起愁来。每天都在托人,访求名师来教导这位无法管束的羹哥儿。因为年府迫切需要请一位老师来教导羹哥儿,所以亲友知,也无不代为留意。

  这一天,约莫是二月下旬,在江南已是杨花渗径,绿遍平畴的季节,北国迟,有些地方仍未解冻。年夫人方从上房西跨院特设的佛堂,烧完香拜罢佛出来,忽然想起,已经多不到后院,不知道那几株柳树究竟绿了几许,打算自己去采几枝来,在所奉相的观音法像前面净瓶里,便扶了侍婢小,绕向火巷,直向国门走去。才到园里,尚未及细看花树,猛见最小的一个女儿芳华,狂叫着,从一座湖山石后,飞也似的奔出来,投人怀中,一把拖住痛哭不已,不由连年夫人也大惊失。再看芳华脸上已惊成苍白色,显然的已经发生了什么意外,方说:“好孩子,你别哭,有什么事快告诉我。”

  再看后面,那一哥儿,正提着一把七寸长的匕首从后面赶来,忙喝道:“羹儿,你疯了吗?为什么拿刀子来吓你妹妹。”

  那羹哥儿更不畏惧,只笑了一下,把匕首在间的带子上一道:“没有什么,我是跟她用着玩的。”

  芳华偎在母亲怀里,已经不甚害怕,指着羹哥儿哭道:“适才我到园子里去掐花,二哥哥忽然拿着刀子从假山上跳下来,叫我把脑袋留下来再走,吓得我直跑,他却在后面追下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我,妈,你快问问他。”

  年夫人再一看羹哥儿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不由气得直颤,连柳条也不采了,扶着小和芳华,便径回上房,靠在外间的椅子上面,半晌爬下起来,芳华也坐在一旁垂泪。小玉兰和伺候的婢女,虽然明知是为了羹哥儿,但谁也不敢开口劝慰,室里成了一片沉寂。攀然院子里一阵靴声响过,小打起帘子一看。见是希尧回来,忙道:“太太,大爷回来了。”

  “妈,妹妹,”希尧一看室内情形,不由一怔,接着说:“妹妹,--”希尧很怀疑这位娇憨的小妹,又有什么事在累母亲生气,但又不好问。

  “大哥。”芳华叫着从椅子上立起,把羹哥儿方才的情形说了,又哭泣不已。

  “这孩子,越过越下,这怎么好?”

  希尧说着,把脚一跺,又看着年夫人道:“妈!您别生气,为了羹弟的事,我已经托人找到了一个极好的老师,不过人家要依他几件事才肯来,不等和爸爸商量好了,我不敢擅自做主,如果能把这位老师请来,也许可以把兄弟省下来的。”

  年夫人立刻精神一振道:“你说的这位老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要依他几件什么事?只要能把羹儿教好了,什么我都可以答应。”

  “希尧,你说的是谁?要依他什么事?赶快告诉我,听说内阁昨天已经有了确实消息,钦命一下来,我非立即到湖广去不可,不把你兄弟的事料理清楚,我还真不放心出门呢。”

  遐龄说着,也从院子外面走进来,小玉兰慌忙上前伺候。希尧速忙请安道:“这是苏木达王府内老张师爷荐的。

  听说这个人在南方是个了不起的大名士,就是那屡征不起的顾炎武先生的兄弟,名字叫顾肯堂。据老张师爷说,这位顾先生不但学问渊博得了不得,而且九三教,诸子百家,什么都会,品行更好,道德文章都是没有批评的…”

  “顾肯堂!你听错了吧,他和他哥哥一样,连博学鸿词特科都不肖应的,怎么能到咱们家里来教孩子?”

  遐龄换着官服,一面惊讶的问。

  “真的,一点也不假,儿子今天已经和他见过面.并且谈了一上午的勾股算法,真高明极了。”

  希尧一面侍立着一面说。

  “这真奇了,一个连征辟也不应召的人,竟肯来到咱们家里就馆,岂非怪事。”遗龄越发奇怪。

  希尧躬身道:“据老张师爷说。他因为看见过羹弟,说他骨相非凡,将来一定是个非常人物,所以愿意将平生所学传授他,借羹弟的福命,替国家建下世的奇功,所以才愿意就这个馆。”

  遐龄不由微笑,在换好衣服之后,向靠椅一坐,一面抹着嘴上的短民须,微笑道:“这话还有点道现,本来羹儿的相貌的确不凡,不过他要依他几件什么事呢?奉修多寡咱们是可以不计的、以他的声望,就想做官,也不是难事。”

  希尧道:“儿他就没有提到束修,更没有说到想您栽培的话。”

  “到底他要依他几件什么事呢?你这孩子,怎么说话老是绕圈子,干脆说出来,让我跟你爸爸商量商量不好吗?”

  年夫人在旁边不着了急。

  希尧忙道:“他第一项要咱们将后面这个园子和外面隔断,只让他和羹弟两人住在用面,至多用上一个书童。羹弟的学业一天不成一天不许出来,外面的人也不许进去,除三餐饮食由墙外一个小送进去而外,不许任何人窥探.至于他对羹弟如何教法,在学成之前咱们也不能过问。”

  遐龄沉了一下道:“反正羹儿这孩子,照目前的行为,也非关起来不可,这一项倒可以依得。第二项呢?”

  希尧道:“第二项,他说,在羹弟学业未成之前,他决下离开咱们家里,一学业成功,一天也不能挽留,立须他去。”

  年夫人又急促的问道:“这一项也可以答应,只要把羹儿教好了,准要硬留他在这儿?还有吗?”

  希尧道:“还有一项,那就是他在此就馆,不见任何外客,也不能在外面传说,让人知道。”潇*湘*子*扫描,aim-9OCR,潇*湘*书*院*独家连载遐龄笑道:“这更与咱们无关,我都可以答应,你明天就先预备一千银子,把文书送去。请他当天就来。我也急于要见见这位江南名士,海内奇人咧。”说罢不由得意的一笑。

  在以上的决定之后,第三天顾肯堂便应邀表示愿来。遐龄因为震于这位江南名土有奇人之名。老早便备了盛筵,在花厅等待,又命希弟弟兄亲自到前寓所前去邀请。羹哥儿听说父兄又替他请了一位老师,心中本不愿意,但听哥哥和父亲说,这位老师是一位当世奇人,小心眼儿不也一活动,要看看这位奇人究竟如何奇法,便也欣然把衣服整好,随着乃兄,带了一名家丁,登车直向顾肯堂所居的崇文门大街长发客栈而去。到了长发客栈门前,羹哥儿抢先跳下来,一看那个客栈并不太大,再看门内进出的,都是一般买卖人,也看不出有什么奇人,那带来的当差年贵,见府里所聘请的老师竟住在这个小客栈内,也不有点奇怪。下车以后先张了一下口,然后没打采的,掏出护书,走到店门口帐房里问道:“有一位从江南来的顾老爷是住在这儿吗?”

  那位坐在柜台内边的掌柜的,把老光眼镜推了一下道:“您是问那姓顾的老客人吗?他在东跨院六号里,是不是老爷我可不知道。”

  年贵心中不更加对这位老师有点怀疑,但是跟着两位少爷来,又不敢不进去,勉强进店。那客栈只是一个四合院子,东边还有一个小小跨院,院内朝南三间上房之外,只有朝西两间耳房,忽见一个伙计刚从东院出来,便问道:“这儿六号在哪里,有位顾老爷是住这儿吗?”

  那伙计嘴向耳房一呶道:“就是那北边一间,”一面高声嚷道:“顾老客人在家吗?你有客来啦。”一声过处,半晌之后,才慢腾腾的,从耳房走出一个人来。年贵见那人年约五十多岁,长方脸,颔下三绝胡须,头上戴着瓜皮小帽,身上穿的一件青布长袍,外罩黑素缎马褂,足下双套云的鞋子,浑身并没有半点起眼的地方,心里正想:“不要弄错了吧!

  不然凭这样的人,我们大人怎么要郑而重之的,教两位少爷亲自来请呢?”想着,也不敢怠慢,连忙打开护书,将一封全帖呈上让了一个安道:“敝上工部年大人,特差两位少爷前来给顾老爷请安,并请顾老爷就把行李搬过去。”

  说着,不住偷着看那人睑。顾肯堂接过帖子略微笑道:“贵上太客气了,既已到此,就请你们两位少爷进来吧。”

  “是!”年贵见状,不由心下又暗说:“凭这样一个老头儿,竟有这大的架子。我们大爷目前就是一个四品京堂的前程,今天虽然没有穿上官服,便大刺刺的,连接也不接一下。”

  想着不便停留,又赶着到店门外,向希尧道:“顾老爷有请大爷和羹哥儿进去。”

  希尧连忙携了羹哥儿一同进了东院,见顾肯堂已在门前着,连忙抢前一步把手一拱道:“小侄适奉家严之命,但同合弟来先生,请即便将行李移过去。至于所约各事,无不遵命办理,想张老夫子早已上达了。”

  说着一同入室,又命羹哥儿拜见老师。羹哥儿一看,那顾先生,不但一点也不出奇,而且正是自己常常在德记镖局看到的那个糟老头,心中更加轻视。只因乃兄在旁,只得勉强叩拜下去。顾肯堂哈哈大笑道:“起来,起来,停一会到府再拜罢。”

  说罢,弯着一手便来搀扶,羹哥儿却乘这个时候想使坏,用力一把抱住肯堂的右腿,心想先弄他一个跟头再说。

  谁知肯堂那条腿好像生铁铸成一样,连撼也撼不动,哪里攀得倒,接着右臂被人家一提,便身不由己的站起来,不由小脸通红,叫了一声老师。肯堂却如毫无所知一样,看看希尧笑道:“客中恕无款待,我一身之外,只有一肩行李,适已捆好,便烦尊管携去,等到潭府,见过尊翁再为细谈如何?”

  希尧一看那间房里,除一椅一桌一之外,果然只有小小铺盖卷儿,委实也无落坐之处,便笑道:“先生真豪已极,小侄敬当如命。”

  随命年贵先送行李上车,并请肯堂先行,一同出了店门。那年贵见这新老师的行个小得可怜,提在手里不盈一抱,毫不吃力,不由暗笑。年府派来的本是三辆骡车,三人恰好各坐一辆。在登车之前,肯堂又从怀中掏出一张清单来,交给希尧道:“请先命尊管今购齐,在封闭后园之前我备用。’希尧接过一看,见那单上,书籍文具之外,还有刀剑教、戈矛叉挡等项武器,笙萧管笛、琴瑟琵琶等项乐器,甚至药品、锄锤等物俱有,不奇怪,但又不便细问,只唯唯将清单收好,把手一供各自登车。

  等到年府,通龄本人已经出大门之外,笑道:“久闻先生今之奇士,年某何幸,得屈为寒舍西宾。”

  肯堂见面只一揖道:“肯学草野村夫,滥竿尊府西席已足光宠。竞承如此相待,倒令我更加惭愧了。”

  说罢相携人内,到东花厅落座。遐龄原本能吏,又震于炎武肯堂之名,另有用意,愈加钦敬。席次,宾主相谈,极为洽,诗文之外,偶及朝政,肯堂更了如指掌,评析人物,无不中肯,遐龄希尧更出意外,暗暗称奇不已。席里便导人后面书房,命羹哥儿重行师生大礼,又再三相托,父子两人才作别而去。第二天果然命人将各物购齐,送人园中。

  如命将园中前后各门均用砖石截断。只留喜儿一人在内伺候他师生两人。没有几天,遐龄便举旨巡抚湖广,临行又写了一到极客气而诚恳的信,以羹尧相托。不但府中上下,均各诧异,就连希尧,也不解父丰何以对顾肯堂如此见重。直到遐龄起程之前,才秘密说明,顾氏昆季,主子久有密旨嘱中设法网罗,以免为朱明遗孽利用。并且说,肯堂在府教读,业已奏明,奉旨优予款待,以后务必随时留心,希尧这才恍然大悟。

  最奇怪的,那顾肯堂,自和羹尧人园之后,便命喜儿,将楼上收拾出一间来,作为自己起坐之所,都命羹尧和喜儿主仆两人宿在楼下。逐只有自己观书,既不教一句书,也不令他写一个字,好像没有教读这回事~样。那羹尧最初两天还不觉得,一连四五天过去,终无事,又无法出园一步,不闲得极为苦闷,只有上树掏些小雀儿,或者在池边摸些鱼虾消遣,再不就找喜儿用那从源局偷学来的拳法和他放对。但是喜儿最初还上一两次当,以后便躲得远远的,再不就侍立作肯堂身边,任他叫唤再也不理,渐渐自己感觉无聊,却又不甘心向肯堂请求教书,不由把个喜儿恨透了,老想给他点苦吃,才心头之恨。有一天乘着喜儿送碗谋到外面去,先藏在离书房较远的途中,等他回来,冷不防跳出来就是一拳,向胁下捣去,却不料就这几天功夫肯堂已经暗中教会了喜儿一套十八拆手,只轻轻一闪,便从容避过,他那偷学来几手不全的拳法,一着也用不上,只急得把小嘴一琢,悄悄的走开。如此一连几次,一次也没有能得手。自己想了一想之后,忽然悟出,这顾老师是常在镖局子里面的。

  那天抱他那条腿子又和铁铸的一作,一点也没有抱动,不要是老师已经将拳法传了喜儿了吧,要不然怎么以前他老吃亏,现在义为什么弄不倒他呢。想罢,不由又把一腔怒火转到老师头上,好在自己夕玩的那把匕首,已经偷着带进来,又乘着肯堂午睡的时候,挟着匕首,偷偷跑上楼去,蹑手蹑脚的,走到榻边,着匕前用力向胄堂腿股上扎下去。

  谁知肯堂在睡梦中,好软艺语一样,低喝道:“畜生,你好大胆!”

  身子略动,那一匕首,正扎在上,急切中又拔不出来,不由十分慌急。再一细看,肯堂仍睡在榻上鼾声正浓,好像一点不觉。心才略放,使轻轻的握紧匕背,用力拔出来,比着肯堂的心窝二次扎去,猛觉一只右手好像被一道铁箍箍着,再也扎不下去,并且奇痛入骨,不由大叫一声!“啊哎,痛死我了!”腿子一弯,一双膝头直向榻前挫下去,两泪交流,咬着牙齿只不开口。猛见肯堂两眼一睁,威光人,哈哈大笑道:“你这畜生,如此胆大,竟敢向我行凶,今天且教你知道厉害。”

  说着右手一扬,左手在他右肩上一拍,那把匕首当的一声落在地板上,一只右手垂着再也抬不起来,其痛傲骨,不消一会,只痛得他涕泪交流,头上沁出冷汗来,不由用左手捧着右手瞪着眼,又是咬着牙齿不开口,也不求饶。肯堂见状,慢慢的从榻上坐起来道:“今天且饶过这一次.再敢如此行凶,你这只手便难复原了。”

  说罢,用右手扯定他的那只手向上一抬一送,羹尧只觉得又是一阵奇痛澈心肺,大叫一声便昏厥过去。等醒来一看,已经睡在自己榻上,老师正含笑坐在榻边上,一面用手在自己身上按摩着,手臂已经一点不痛,全身更舒服异常。

  想起方才的事,不由羞愧难当,把头背转过去,向里假装仍未苏醒。肯堂笑了笑道:“你记清了,以后只心平气和一些,不要妄为,便没有亏吃了,要不然,终有自取其辱,丧命亡身的一天,现在好好睡一觉,以后如若想学些什么,不妨找我去!”

  说里便出房登楼而去,从这一回起,羹尧已经不敢对这位老师妄想动手,但也不肯跑去求老师学什么,一连十多天下去,更加烦闷得厉害,吃饭以外就是躺在上睡觉。

  忽一天,已是三月天气,北国依稀才见来,园中花树,都被上了一层绿衣,花几朵儿也完全开放。羹尧饭后,一觉醒来,忽然听见,隔着小溪湖山石下;传来一缕萧声,异常悦耳,连忙一骨碌爬起来,走出去一看,只见老师在几株碧桃花下,放了一张小几,上面茗碗酒博杂陈,还有几碟精致的菜肴,似乎已经独酌多时,此刻正立在花下品着组,心中不由暗说:“这个老家伙,一个人倒如此作乐,却把我锁在这园子里,走又走不了,打又打不过他。这便如何是好?”又听了半晌,那萧声越发入妙,不由把个野马也似的孩子听得呆了。肯堂吹了两曲之后,放下萧,又喝了几杯酒,便踱到假山石后面去,背负着手越走越远。羹尧一见老师走远,连忙走向小几,取过那只萧来偷偷地吹了一下,不但不谐音节,连响也不响,一赌气,拿在手里只管发怔,猛听老师在背后笑道:“你喜欢这东西吗?我来教你如何?”

  羹尧回头一见老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后面,不由脸上有点讪讪的。肯堂微笑着,一把握着他的小手道:“来,来,我来教给你。”

  说着取过那支萧,说明了工尺,传了吹法,又写了一个极短的谱,教他记好,学着吹。

  羹尧原来极其聪明,~教便会,一两天后.把那短谱记,居然依样葫芦吹得一点不错,不喜得抓耳挠腮,又请老师教第二个谱子,夜不歇的练习着。十余天的,萧已吹得绝好,又学其他乐器,不上三个月便把所有丝弦全部学会,师生情感也一天一天的好起来。羹尧不对于乐器渐渐有点厌倦了,忽然又想起那天被老师制住的情形,便乘了肯堂一个高兴的时候道:“老师,您那天一下于就把我制住,痛得我一只手动也动不得,那是什么缘故,能教给我吗?”

  肯堂笑道:“那是武术中间的一种卸骨法,只要你愿意学,我没有不教的。你如愿学,必须先下一番苦功,这决不是立刻就会的,至少也得两三年,而且非有恒心毅力不可,你能每天不间断的下苦功去练习吗?”

  羹尧本来就酷爱武术,一听老师肯教,心中又是一喜,忙道:“只要老师肯教我,不管什么苦都愿吃,决不中途间断。”

  肯堂笑道:“那么,我知道,你过去曾在德记镖行,偷学过几手红拳,何不先打一两趟来我看看。”

  羹尧闻言,不把脸差得飞红,扭犯得说不出话来。

  肯堂不又笑了一笑道:“这又有什么值得害名的?难道我还笑你不成?你没有学过还只罢了,既学过,为什么反这样起来?你只管打来,学不全,或者架式错了全不要紧,我指点你好了。”

  羹尧被迫数次,没奈何只得带愧将那偷来的一套大红拳,打了一趟,肯堂点头道:“是那赵子平教你的吗?”

  “不是,是他教那徒弟张德禄,我在旁边看的。还有一套黑虎短拳我也会,那套小金,因为有好几着,都是地堂功夫,我始终学不会。”

  羹尧说着,不有点息。肯堂道:“这也着实亏你了,没有人指点,能有这样,就算很不错。不过,这工夫可惜白花了,一点用处全没有。”

  “为什么?是这套拳术没有用么?”羹尧不愕然看着老师。

  肯学道:“这是极流行的北派大架子外家拳术,为什么会没有用。我是说你只偷着学了人家一套空架子,没有一招一式是完全对的,而且一点功夫没有练,单凭一两套拳,就练一辈子也练不出所以然来,所以我才说没有用。”

  羹尧道:“您说的工夫,我也练了不少日子,那付最小的仙人担,我已经能举起来,两臂也加不少力气,这是不是算功大呢?”

  肯堂正道:“那当然也是练功的一种方法,不过练的全是浮力,而且不得法,非受伤不可,轻则有伤筋骨,重则非吐血即受其他的内伤,决不是你能练的。即使练成功,两臂能有五六百斤力量,一遇到行家仍非吃亏不可。你如果真喜欢学武,我失替你把两套拳的架式矫正一下,再传一点基本功夫,等你学会再说。”

  羹尧听罢不心喜狂,连忙跪下叩了一个头道:“请老师就先将这两套拳和功夫教我。”

  肯堂笑道:“这个并不太难,以你的资质一学就会,不过要想致用、那就非有恒心不可,不然仍然无用,可不用怪我。”

  说着,就在溪边一空地上,拽起长衫,将小红拳和黑虎短举,各自练了一趟,指上了各招式的错误,教羹尧记清,末了,又传了达摩老祖所遗的易筋经十二式,教他依式每天早中晚各练三次。羹尧一面默记,一面又向老师详细询问,不到两天拳式已经全纠正了过来,易筋经的十二式更是一传就会。月余以后,羹尧也自觉功力猛进,越发用功勤习。半年下来,已经学会五六套拳法,浑身气力也与俱进,不由心中非凡高兴,更不断的磨着老师,又要学器械。肯堂有求必应,又传了一套天遁剑法,和六合大,同时并将轻身夜行各术练法也传了个大概。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年多,师生感情处得更深。羹尧因每次和老师过手,只一近身,都好像被绝大弹力弹出来一样,心中不由奇怪,每一询问肯堂都是笑而不答,最后问得急了,肯堂方笑说:

  “你是显宦世族的孩子,强身健体只此已足,再要多学,打算做什么呢?”

  羹尧沉了半晌方说:“弟子实在打算做一个了不起的杰出英雄,所以非将所有的软硬功夫学会不可。”

  肯堂不由哈哈大笑道:“原来你是这个想法,这个志愿,倒是对的,不过这一来,你这~年的工夫又白花了。”

  羹尧不由大惊道:“老师!我听见镖行里的人说,凡是了不起的大英雄,全要马上步下软硬功夫都来得,难道又不对吗?”

  肯堂笑道:“原来你是从镖行里听来的。他们说的那不叫英雄,最多不过是个匹夫之勇,往好处说也不过是个奔走江湖的游侠儿,往坏处说,便是强盗行径,真英雄可不是这样。”

  羹尧又是一怔道:“那么老师说的英雄应该是什么样的人物呢?”

  “你问这个么,历史上的真英雄真豪杰,应该以天下为己任,救民于水火才对。大则像汉高祖推翻暴秦,光武帝中兴复国,李世民的统一华夏,明太祖的驱逐元人于外,这才是了不起的大英雄真豪杰。就次一等,也要如造成鼎足三分的诸葛亮;大破符坚的谢安,收复两京的郭子仪,也才够得上做英雄当豪杰,这些人岂是只凭一身武艺可以成功的。”

  肯堂说着,不由看着羹尧又道:“你如果想学我说的这些人,你这一年多的工夫不是白费了吗?”

  羹尧对于肯堂说的诸人事迹,虽然不个个全,但一大半都曾听人说过,在戏台上看过,不由两只小眼看着肯堂道:“那么,假如我要学这些人,您看该怎么样呢?”

  肯堂笑道:“这大难了,尤其是你,想学这些人,那更难上加难。”

  羹尧不由更加着急道:“为什么呢?难道这些人都是天生的,我就不是人么?”

  肯堂道:“这很难说,第一,你的气质太坏,不是一个能成功的人物。第二,要想做一个大英雄大豪杰必须要在武艺之外,还具有其他本领才行。要变化气质和具有做英雄豪杰的本领,都非读书不可。你既不愿意读书,那还能有什么成就?”

  羹尧听罢不默然,半晌方道:“假如我愿意读书呢?”

  肯堂道:“读书不比习丝弦,习武艺,更要有恒心毅力才行,而且决不是一年半载就可以成功的,你耐得了十载寒窗,三更灯火五更的苦读吗?”

  羹尧把牙一咬道:“我耐得,从今天起,就请老师教我!”

  肯堂哈哈大笑道:“那么,也忙不在一时,你且先将那套左传寻出来,从明天起,我们是刚习武柔习文,每天再出几个时辰来,习些雅乐书画来调剂心身,如此便不觉得枯燥无味,有其乐而忘其苦,你意如何?”

  “谢谢老师,您这样成全我,终身不敢忘。”

  羹尧说罢又叩下头去道:“我以前实在该死万分。”

  肯堂又向羹尧上下看了一眼道:“折节读书这才是英雄本,大丈夫行径,我但愿你永远记牢今天的话。”

  说罢把手一抬道:“起来,起来,快教喜儿吩咐园外送些酒菜来。你真能折节读书,也是我的一大快事,今天我也要痛饮一场咧。”

  羹尧闻言,连忙答应,找着喜儿,传出话去,吩咐外面备了几样老师喜吃的酒菜送来,自己也陪待着老师,痛饮了一场。

  第二天肯堂果然开始授书,先从左传讲起。那部书,本较其他经书易懂有趣,更对羹尧胃口,肯堂讲解得又有声有,羹尧不听得津津有味,为之忘倦,频频请益道:“原来读书这样有趣,您和以前的几位老师,怎么教得不同呢?

  早知读书这样有趣,我早读了。”

  肯堂不由一笑道:“读书本自有其乐,似是要真能教人也不是一什容易的事,尤其是像你这样的学生,你教那些名场文意,大涯落魄读而不化的庸儒,和饥驱难已,只图栖寄一枝的可怜虫,如何教法?更何况这其中更有奔走权门,另有用心的角色在内,不把你这样一个好孩子葬送了,已是运气,如何配教你呢?其实我也并无他长,不过因势利导,顺乎人情而已,但是你不要把读书看得太易,这才入门呢。”

  说里又将秋尊王攘夷的大义,计加剖析,旁及当时列国大势,细为解说,羹尧听得格外趣味盎然,加上天资极高,不到一年,己经把四书五经读完。在武功方面,内外家功夫也略窥门径,便气质言行也和以前大不相同。

  这一天师生二人,闲中忽又谈起立身之道,羹尧自觉学艺进,更加意气如云,豪情毕。肯堂乘势问道:“如今你已不是一个小孩子了,令尊令堂对你都望之甚殷,就你自己也想做一个旷世英雄,到底打算从哪一方面入手呢?”

  羹尧躬身答道:“门生决不敢狂妄,不过如今皇路清平,我又是八旗世族,似乎还宜从正途讲取才是,老师说对吗?”

  肯堂不由微笑,取出一套吕晚村评选的时文来道:“我知你必然要走这条路,令尊大人培植你愿望也在这些,不过以你的天资,在那黑气冲天的烂时文里面去多耗精神实在值不得,所以早已替你预备了一部比较有意义的东西在此,不妨拿去揣摩个中格式,作个猎取功名的敲门砖,等把世俗功名骗到手,那时再由你自己选择一条应走的路去。”

  羹尧欣然接过,从此肯堂又每天讲授所谓制艺和试帖诗赋等项。但仍以经史为本,渐渐的羹尧对于时文已经能从破题起作完全篇,但他极不感兴趣,闲中偶然又问肯堂道:“老师,咱们主子龙兴白山黑水间,应该永保华武之风才对,为什么也崇尚起这个来?”

  肯堂看了他一眼半晌不语笑道:“你也慢问这个,找自到尊府以来,已经将近三年,虽知尊大人是一位工部待即,现在又外放湖广巡抚,令兄也做到四五品的大官,但是对于年府的世系到现在还不明,今天赶着无事。我们谈谈好吗?”

  羹尧见老师大有顾左右而言他的意志,不便再问。便答道:“家族是汉军镶黄旗,这是老师知道的。”

  肯堂又微笑道:“这个我倒有点弄不清楚,什么叫汉军旗呢?”

  羹尧道:“寒族本来是汉人,世居辽东广宁,后来祖先投入旗下,才编入汉军镶黄旗,因为原来是汉人所以叫作汉军旗,后来从龙入关…”

  肯堂不等说完,又笑道:“那么,府上原也是和我们一样的汉人了?”

  “是的!”羹尧不知老师为何忽然问起这个,只有点头答应。

  “那么从龙入关又什么意义呢?”

  “因为先祖编入汉军旗以后,是随从主子,打进山海关的。”

  “照这样一说,贵族也非满洲人,只因为令祖以汉人帮着满洲人打天下,才能有今天的贵显了。”

  年羹尧见老师问时,脸色极为庄重,大异平,再想起所读诗文中的夷夏之防,和老师平所教的微言大义,不由心中一阵难过,脸上也有点发热,勉强道:“是的!”

  肯堂颜色又是一变笑道:“我本一介布衣,不请本朝的典章制度,你虽然才只十五岁,但是生在世宦之家,或许听见父兄说过,闻得八旗大臣不管什么大官对于当今皇上,都自称奴才,对本旗旧主人也是一样,有这话吗?”

  “这话是有的,一点也不错,不过汉大臣是仍旧称臣的。”

  羹尧脸上更涨得飞红,不把头低下去。

  肯堂看得明目,知他已经起了羞恶之心,笑说:“你方才说的话我现在不答复你,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是皇上对于汉人和奴才们的一种深心。惟恐臣民生有异志,才沿用前明的弊政,用科举来笼络人心,要天下英雄尽人兼中,永远在八股里面讨生活,跳不出那个圈子,谨守卧碑,下再心怀故国,犯上作,你知道吗?”

  羹尧听罢,不半晌做声不得,忽然看着肯堂道:“老师,那一我打算不去应考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你本八旗世家,令尊令兄又望你甚殷,怎么能自暴自弃呢?而且我们今天所谈的话是决不可让第三个知道的。如果将来你不应考,尊大人一旦问你,又作何解说呢?”

  羹尧不又默然,肯堂看着他正道:“凡事只要心里有数,你能不忘却列祖列宗都是汉人,处处能为汉人争气就行,你不是老想做一个不世出的英雄吗?现在不去应考,天下澄平已久,你又到哪里去找异路功名呢?”

  羹尧不由慨然道:“老师,您不但传了我文武学艺,并是指我途的一个绝大恩人,今后我如得志,决定善用你所传的学艺去替祖宗补过,替汉人争气。并且把您给我的这一部诗文,将来向有志之土广为传,您说对吗?”

  说着,起身纳头便再拜下去。

  肯堂笑着扶起来道:“你能如此,便不负我三年苦心,也不负你这杰出的聪明才智。不过这部时文,并非我所评选,实在是一位大明遗老吕留良先生的著述。他因为一般读书人,都只知道有功名而不知其他,所以才把这夷夏之防的大道理藏在时文里面,好让那些热中功名的士子,在巴干功名之中,稍微发一点天良,或许为汉人留一点剥复之机,所以他才自名留良,出家以后,又号不昧上人。这部书本来是他托我带进京来觅个传人的,既然如此,这个责任便托付给你吧!”

  说罢不颜色欣然。师生二人自此之后,情份更笃。不久,肯堂便通知希尧说羹尧学业已成,可出院应考了。恰巧遐龄也从湖广回京陛见,一闻此言,不喜出望外,讲师之外,再唤来羹尧一谈,不但彬彬有札,远非昔日顽劣之状,而且所学竟极渊博,对于时文更是才华横溢,绝异寻常,这一喜更非同小可,乃母年夫人三年不见爱子,更是如获异宝,和丈夫长子一商量,立刻准备了五千两银子庄票,和一封湖广巡抚衙门总文案的聘书,命羹尧送去。谁知等羹尧回到书房一看,不但老帅踪迹不见,连伺候他的喜儿也不知去向,只在自一己桌上放了一封信,正是肯堂的笔迹,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仆本江南布衣,偶游京华,原不耐久居,徒以公子人中惊鸾,勉留三载,实藉我涓埃,以为他山海之益。令幸学成,则当身退,料知尊翁必有后命,惟有不别而行,庶免两难,喜儿本胜国孤臣之裔,屈身厮养,似非所宜;故带以俱去。素行不羁,尚望代陈苦克恕我狂澜。友生顾肯堂留草”

  羹尧看罢不由一呆,心知老师既去决难追寻,只有拿了那封信上见父兄,遐龄不由大惊失,各处派人寻觅,哪里寻得着、心中虽深恐主子见责,只硬着头皮据实密奏,谁知这位有名的康熙大帝,闻奏,只淡淡的说了一声“知道了”并未追究.反恩赐有加。这件事,遐龄心中。始终不解、直到二十余年之后,方才明白。  wWW.wuGU ixS.com 
上一章   豪门游龙   下一章 ( → )
《豪门游龙》是经典武侠小说类作品,豪门游龙未删节由网友提供;由作家独孤红倾情所作;乌龟小说网提供豪门游龙无广告免费阅读!尽力最快速更新豪门游龙的最新章节,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