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龟小说网提供卑鄙的圣人:曹操6完结
乌龟小说网
乌龟小说网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重生小说 言情小说 综合其它 官场小说 军事小说 推理小说 校园小说 架空小说 网游小说 灵异小说
小说排行榜 竞技小说 玄幻小说 历史小说 武侠小说 同人小说 总裁小说 短篇文学 穿越小说 经典名著 乡村小说 科幻小说 耽美小说
好看的小说 姐弟之恋 高贵母亲 娉婷我妻 猎母日记 夏日浪漫 小街舂色 借种历程 妇科男医 谁在寂寞 雪月风花 热门小说 完结小说
乌龟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卑鄙的圣人:曹操6  作者:王晓磊 书号:44574  时间:2017/12/3  字数:18964 
上一章   第四章 袁绍一命呜呼,曹操少了一个心腹大患    下一章 ( → )
祭拜桥玄

  睢县之北五里风景甚是怡人。树林密布松柏森森,又毗邻缓缓淌的睢水,河水沙沙鸟鸣啁哳,来至此间令人心绪朗。就在苍松翠柏之间,矗立着一座陵墓,其下长眠的就是前朝太尉桥玄。对于曹而言,桥玄不仅是他早年仕途的导师,还是一位忘年,昔日种种恩德厚待是他一生都不会忘却的。所以曹北上兖州的途中特意绕道睢前来拜祭。

  地方官早将陵墓周遭清扫干净,设摆了铜鼎香案,太牢(古时祭祀贡品的等级。一般祭祀天子用太牢,即猪牛羊三牲;祭祀诸侯用中牢,有牛羊而没有猪)祭品一一陈列。曹亲自上香主祭,楼圭、许攸捧上贡酒,有桥玄之子桥羽一旁伺候陪祭,其他幕府掾吏、军中部将也随之磕头叩拜。曹提前写好了一篇诔(lěi)文,命新任记室(记室,起草文书的秘书官)刘桢陵前诵读:

  〖故太尉桥公,诞敷明德,泛爱博容。国念明训,士思令谟。灵幽体翳,邈哉晞矣!吾以幼年逮升堂室,特以顽鄙之姿,为大君子所纳。增荣益观,皆由奖助,犹仲尼称不如颜渊,李生之厚叹贾复。士死知己,怀此无忘。又承从容约誓之言:“殂逝之后,路有经由,不以斗酒只过相沃酹,车过三步,腹痛勿怪。”虽临时戏笑之言,非至亲之笃好,胡肯为此辞乎?匪谓灵忿,能贻己疾,怀旧惟顾,念之凄怆。奉命东征,屯次乡里,北望贵土,乃心陵墓。裁致薄奠,公其尚飨。〗

  洋洋洒洒的诔文念罢,曹将一尊酒洒在陵前:“伏惟尚飨,永世感恩…晚辈还要行军,不再打扰您老人家安眠,就此别过。”又恭恭敬敬深施一礼,这才带领众人出了林子。

  楼圭手捻须髯叹息道:“老人家一世英名享誉朝野,到头来也只有这一片山林为伴,有时候我就在想,人这一辈子图的到底是什么呢?”

  “别想了。”曹边走边道“天下未平岂可做这无病呻?还是想想如何继承老人家遗愿,如何复兴汉室安定黎庶。”

  许攸一旁了话:“孟德、子远你们说说,咱们当中谁最像他老人家呢?”

  “那还用问,自然是孟德喽。”楼圭口而出。

  “也未见得。”许攸嘿嘿一笑“若论敌对羌人带兵打仗的本事,自然孟德更胜一筹,但若论气概非凡之处,子伯兄也尽得真传嘛!”

  楼圭也笑了:“这么说来,那老人家诙谐性格可叫你许子远给学去了,咱们三人各得其长嘛。”

  “你们还忘了一人,”曹扭头道“若论淡薄名利谁又比王子文更像他老人家呢?”他一提到王儁,楼圭、许攸都不说话了。论起对桥玄的孝敬,其实他们都比不了王儁,老人家的这座陵墓还是王儁与桥家一同修造的呢。只是王儁甘老林泉修身无为,在荆州武陵郡做了闭门隐士,百姓感其贤德自愿追随的竟有百余户。他非但不接受刘表任命,就连曹假天子之命征其为尚书,他都不来。今祭拜桥玄独缺王子文,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

  桥玄之子桥羽走在最后面,见他们皆有惆怅之意,凑过来道:“曹公不必伤怀,刘表非称霸一方之才。有朝一收复荆襄之地,您与子文还有再遇之期。”

  “但愿如兄长所言。”曹仰面叹息。

  桥羽又诚惶诚恐道:“曹公与列位大人前来拜祭家父,在下荣幸至极。不过太牢之礼乃是朝廷祭祀先王所用,今曹公将其赐予家父,在下实在惭愧难当。”桥羽年过五旬,是个忠厚本分之人,觉得今天的祭礼僭越了。

  曹满不在乎:“哈哈哈!老人家在世之时与我玩笑,说他过世以后我要是从他坟前路过,若不带上肥美酒凭吊一番,车过三步就叫我肚子疼!如今曹某人发达了,老人家要肥美酒,我赠他太牢大礼。‘不僭不贼,鲜不为则。投我以桃,报之以李’,这也是小弟一片感激之情,桥兄必不在意。”他把僭越礼制不当回事,别人自然不敢追究,桥羽赶紧点头称是。

  说话间已出了林子,大队军马早在官道上列队等候,曹丕为父亲牵过马匹。楼圭、许攸双双作揖道:“请主公上马。”处在昔日故旧的位置上,背后称呼表字,人前呼号主公,他俩的尺度一定要拿捏好。

  曹挥手示意他们退下,朝曹丕点了点头:“你误打误撞推荐的那个刘桢还算个人才,文章俊逸不输于路粹、繁钦,今朗诵祭文也颇为得体。能到这样的朋友也算你有长进了。”

  曹丕几时得过曹夸奖?高兴得眉飞舞,搀父亲上了马,心下暗暗有了主意——父亲喜好诗赋文章,今后要多下苦功!

  “下官恭送曹公!”桥羽与睢县众官员齐向曹拜别。

  “起来吧。”曹又看了一眼桥羽“我事情太多也记不清楚了,桥兄如今官居何职啊?”

  “在下现充豫州从事。”桥羽虽忠厚老成,能力却不出众。

  曹想了想,忽然面微笑道:“自从那刘备叛变,任城相糜芳随之而去,现在这个职位还空着。我叫荀令君草拟诏命,桥兄就去补这个缺吧。”

  从豫州属官到二千石俸禄的郡守,中间不知跳了多少级,桥羽赶紧推辞:“在下何德何能受此提拔,还请明公收回成命…”

  “桥兄无需推辞,您资历深厚当得起这位子。何况昔日桥公在世之时曾以子之事相托,这也是我一片美意。兄长家里境况还好吧?”

  桥羽拱手答道:“托曹公之福,一切事务都随心,只是两个小妹不得回归。”桥玄晚年曾得一对女儿,生得花枝招展,乡人唤作大桥小桥。当年二女随桥玄父子隐居江淮,赶上兵荒马,又被江东士卒掳去。孙策见此二女甚是喜悦,娶大桥为正室之,又将小桥配与爱将周瑜为。那孙郎周郎都是俊秀人物,桥家姐妹本流离江东之地,谁料将错就错得配佳婿倒也称心。只是孙策遇刺身亡,大桥年纪轻轻守了寡,加之南北相隔时局微妙,无法北上与兄长团聚了,守着儿子孙绍孤独过

  曹淡然一笑:“江东孙氏已不复往日之威,待我戡定河北之地,有朝一饮马大江替兄长回令妹便是…”他脑中不浮想联翩,当年这二位妹妹小小年纪就异常秀美,不知如今出落得何等模样?

  就在他想入非非之际,后面传来一阵哄笑,回头一瞧——曹丕、曹真、曹植等公子和一大群部将正围着中军校尉王忠指指点点,每个人都乐得前仰后合。军队是大有规矩的,士兵不可以随便哄笑,曹询问,猛一眼瞧见王忠的马上拴着一具骷髅,忍不住“扑哧”也乐了。

  这王忠乃是京兆人士,年纪不过三十出头,却归附曹甚早。他原是关中亭长出身,天下大之际领着一支亦兵亦匪的队伍南下武关劫掠为业,只因灾害年月抢不到粮食,竟残杀民大吃人。后来出武关正遇到替刘表招揽逃难士人的楼圭,他非但不从还奇袭楼圭抢了许多财物,这才转而北上投至许都。曹营上下都知他吃过人,刚才也不晓得谁与他玩笑,趁拜祭桥玄之时偷了他马鞍边的干粮袋,还弄了副骷髅绑在上面。众兵将见了岂有不笑之理?

  王忠的脸臊得通红,眼珠子瞪得都快出来了,跳着脚地喝骂:“谁干的?有种的给老子站出来!”

  曹忙止住笑,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三军之中谁这等无礼,还不出来给王将军赔罪?再不出来老夫可要严惩了。”他说话时眼睛瞧着自己的儿子们——这帮小子笑得最,八成就是他们干的。

  果不其然,曹彰、曹植笑呵呵推出一个瘦小的仆僮来。那人跪倒在地:“请主公见谅,是诸位公子叫我与王将军玩笑的。”

  “哼!开玩笑也要有个分寸…哪找的枯骨?”

  那僮仆忍着笑答道:“人有穷富瓦有,您拜祭的桥公自然是陵寝肃然,可路边白骨曝天无人照应的野冢有的是。随便捡一副有何打紧?”这小子说起话来底气十足,对曹殊无敬意。

  当下人的哪有这么回主人话的,还有没有规矩了?曹听着有气便要叫人痛打这厮一顿,哪知留神细看,这小子似乎还不到二十岁,生得瘦小枯干尖鼻瘪腮,虽然穿着下人的衣服,却根本不是自己府里的。他愈加火起:“你是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那人含糊答道:“小的是伺候公子的下人。”

  “一派胡言!府里之人老夫岂能不识?若不招对定按细作处置!”

  那小子真是铁嘴钢牙:“小的不是细作,就是您府里的下人。”

  “还敢顶嘴?”曹胡子都撅起来了。

  “万一是您记错了呢?”他竟还敢敷衍。

  众公子知他底细,眼见事情败此人性命堪忧,赶紧一齐跪倒:“请父亲开恩,这位兄弟乃是家乡故旧,名唤朱铄。”

  “朱铄?”曹眼珠一转,猛然想起曹丕请托之事,必是他不得准许,把这小子混到仆僮堆里从谯县带出来的。扭头再看曹丕,早吓得面如土色了。曹依旧不饶:“你好大的胆子!敢在我眼皮底下干这种事,老子自有家法管你!”

  曹丕还没说话,朱铄站起来了,挥着麻杆般的小胳膊,拍着排骨般的口嚷道:“明公不必为难公子,是我没羞没臊非要跟来。您若瞧我不顺眼,一刀宰了我也就罢了,公子又没干什么犯歹的,与他有什么相干?有什么话您都冲我说吧!”

  曹自得志以来还没见过敢这么顶嘴的人,好像他还一肚子委屈似的,气得破口大骂:“呸!宵小之辈也配跟老夫讲理?我先管教儿子,再宰你也不迟。”

  众将一见曹要责罚儿子,哪有睁眼看着的道理,纷纷出来讲情。连王忠都说话了:“主公别生气啦,公子这不也是体恤乡里,替您行善事吗?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说几句错话难免的,您大人有大量,哪能同他一般见识?您就开开恩饶了他们吧!”楼圭、许攸也讲情,桥羽也跟着说好话。

  众人的面子毕竟是大,曹怏怏瞪了曹丕一眼:“刚才白夸你那几句了,到底不是个成器的东西!这件事倒也罢了,以后留神皮!”一番话说得曹丕躲老远“姓朱的小子,你给我滚回家去!老夫府里容不下你这等撒野之人。”

  王忠在众将中年纪最轻,这些日子与曹丕、曹真处久了也颇有些攀附之意,索好人做到底:“算了吧!这小子跟着走了这么远,别轰他走了。他是主公同乡,回去岂不折了您的面子?”

  曹瞥了王忠一眼:“这小子顽劣不堪,刚才可还戏耍你呢?”

  “那有什么打紧?”王忠拍拍马上的骷髅,嬉皮笑脸道“末将以前是吃过人,也不怪别人笑话。一会儿行军我边走边啃这骨头,还解闷呢!”众将瞧他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无不捧腹大笑。

  曹也笑了,捂了捂嘴道:“老夫府里不要无礼的奴才。”

  “我要我要!”王忠一把拉起朱铄“我还就喜欢他这混蛋劲儿!在我营里当兵正合适。他连主公您都不惧,还能怕敌人吗?”大家又一阵哄笑,却没人觉察出他有阿谀曹丕之意。

  “有你这样的将军,才有他这样的兵,随便吧。”曹也不计较了,驳转马头吩咐道“时候不早赶紧启程。”

  军令次第传达,不多时前队将就行动起来,曹也带着中军兵将前行,众夫人和公子的车马紧随其后。王忠寻了个空子一猛子自后军窜到前面,凑到曹丕身边:“公子啊,别着急了。明公素来脾气率直,骂过也就不计较了。”

  “方才多多依仗将军之力。”曹丕赶忙道谢。

  “末将能为公子效劳不胜荣幸。”王忠讪笑道“那姓朱的小兄弟跟公子不错,末将岂能叫他当寻常一兵?且在我营里充个军吏,以后再找机会给他报功。我向公子保证,不出三年定保他当个司马,如此安排您看可好?”

  “多谢多谢…”曹丕连连抱拳,心中暗暗盘算,若是军队里能有几个朋友,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邺城挽歌

  曹并不知道,就在他离开睢前往兖州之时,他的老朋友兼对手袁绍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其实自从仓亭战败,袁绍的身体就垮了,虽然这一年里他还强打精神调兵遣将,但那不过是被执着和高傲支撑着才没有倒下。等到曹退归河南,他终于一病不起,所有的医药全无效力,渐渐病入膏肓…

  建安七年(公元202年)五月的一天,卧病已久的袁绍突然感觉精神好了一些,浑身上下轻飘飘的,堵在中的那口闷气竟也通畅了不少。身边的姬妾、仆僮见他比平常多吃了小半碗粥都纷纷贺喜,袁绍也朝他们出了久违的微笑。

  但是笑归笑,广博多知的袁绍心里很清楚,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吧。子刘氏已经暗地里命人置办棺椁探勘坟地,三个儿子也偷偷吩咐仆人们裁制孝衣,以免大限到来之手足无措。莫看袁绍倚在榻上动不了,但这一切他都知道。河北这片地盘是他辛辛苦苦奋斗来的,对于这“一亩三分地”上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他都十分了然,就像对自己的身体一样地了然。

  正因为袁绍能预感到自己死后将会发生什么,所以他必须要在撒手人寰之前把一切代明白。趁着今天精神好,他把三个儿子都打发出去,叫他们把州府、军队的要员都找来,还特意嘱咐他们说话要客气、礼数要做足。等儿子们都走了,又吩咐仆人为他梳洗、更衣,尽量恢复往日的仪态;甚至命人将卧房窗户敞开,放放屋里的药味,绝不能熏到跟他打天下的这帮老弟兄们。

  逄纪、审配、郭图、辛评、荀谌、崔琰、陈琳等人都各自忙着,接到三位少主子的邀请,赶紧放下差事心急火燎赶了过来,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恐怕就是最后一面了。不到半个时辰,诸人就在幕府大堂上凑齐了,在三位公子的引领下低着头穿廊过屋,一直来到袁绍的病榻边。

  “参见大将军。”大家齐刷刷跪倒在地,眼睛紧盯着膝下的砖,没有一个人忍心抬头看这位行将就木的主子。当初袁某人何等威严、何等英武、何等不可一世,现在又会是怎样的惨淡不堪呢?

  “你们抬头…”袁绍的声音平静而轻柔。

  众人颤颤巍巍抬头观看:事实出人意料,袁绍斜靠在榻上,脸色惨白眼窝凹陷,几个月的煎熬身子早就瘦了下来,原本肥厚的一双大手变得异常纤细,颤悠悠朝他们抬了抬。刘氏夫人满面愁容坐在他身边,亲手捧着一碗水,轻轻吹着热气。但即便此时此刻,袁绍的发髻仍旧梳理得整整齐齐,似乎还抹了点油,身上还穿了一件崭新的白色绸衣。那矜持的微笑、自负的表情、肃穆的眼神与往日一般无二——袁绍毕竟是袁绍,哪怕到将死之际也要留住威严。

  “主公…”逄纪只觉鼻子一酸,忧伤滚滚上涌,却不敢哭出来,强忍着把眼泪化作一阵幽咽的泣;审配、辛评等人哪里还忍得住,也跟着唏嘘起来。

  袁绍木然注视他们一会儿,微微摇头道:“你们何必要哭呢…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人终归是要死的…”

  一听“死”字出口,刘氏哽咽了一声:“夫君你别…”

  袁绍不满地瞪了子一眼,若不是身体不允许,他定会骂一句“男人讲话,轮不到你嘴!”但是他现在没那么大气力了,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多口,缓了缓气接着说:“我是行将就木之人了,但是扫平狼烟统一天下之大业还要继续,我身后之事…”

  听他这么一说,所有人都不哭了,着眼珠子注视着袁绍。此时此刻伤心固然是有的,但大家都更关心继承他位子的将会是谁,这不但关系着后的大业,也牵扯着自己的身家利益啊!

  袁绍似乎是故意在吊他们的胃口,说到这儿突然话风一转,感慨起来:“我袁氏一族,自高祖父袁安之时就颇受皇恩,故而有四世三公之贵…拯救黎民、恢复皇统乃是我袁氏应尽之责。回想桓帝灵帝之时,宠信宦竖锢善类…开鸿都门学,使寒微之徒登堂入室;设西园悬秤卖官,纵容小人身居高位。伦理败坏、纲常沦丧、世风不古,这天下焉能不?我少壮之时便有惩除恶之心,奈何天不遂人愿,董卓进京群小为患,终至不可收拾…”说到这儿袁绍示意刘氏喂他一口水,吃力地咽了下去,叹口气接着道“本将军经营河北近十载,灭公孙败黑山笼络幽州旧部,原打算一举克复中原。哪知贼曹…”提到老对头,袁绍的脸颊微微动了两下,不过马上又恢复常态“曹诡计多端,招我叛、焚毁我粮草,使我惨败于官渡。唉…这也是天数茫茫没办法的事…”

  诸人不垂下了眼睑——何为天数茫茫没办法的事?分明是急功近利不纳忠言,又在用兵之时迟于行、疏于备才导致的。时至今袁绍还是顾及脸面,不肯承认失败,甚至还因为几句谗言把满腹忠心的田丰给杀了,面子真就这么重要吗?不过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无常迫命油尽灯枯,谁是谁非已不重要了。

  袁绍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抬了抬手:“显思(袁绍三子成年,长子袁谭字显思、次子袁熙字显雍、三子袁尚字显甫;另有幼子袁买,年纪尚小),你过来…”

  袁谭听父亲在这个节骨眼上叫自己,料定继承家业有望,实是心花怒放,却故作泣,跪爬几步来到榻前,拉住袁绍的手道:“父亲,您有什么事嘱托孩儿?”

  袁绍一改平训教的口吻,抚着袁谭的脑袋,和风细雨道:“我袁氏乃汝南望族,本是极为孝悌的…可是自你叔父袁公路兴兵南,与为父公然为敌,后来又僭越自立,把咱们袁家的脸都丢尽了…人之将死其言亦善,鸟之将亡其鸣亦哀。你要记住我的话,要以袁术之事为鉴,团结兄弟厚待族人,我袁氏才复兴有望…”

  在场之人多是河北豪族,平与骄横自负的袁谭相处不睦,这会儿见他父子如此温存,冷汗都下来了,全然没品出袁绍这番话的弦外之音;刘氏夫人也坐不住了,端着碗的手直哆嗦。她本是袁绍续弦之,袁谭、袁熙乃前房所生,若不立她生的袁尚为嗣,以后她母子的日子可好受不了!

  袁谭料想此事已是板上钉钉,按捺住兴奋,伏在父亲腿上放声痛哭:“孩儿一定牢记父亲之言…呜呜呜…”

  “谭儿莫哭,为父的话还没说完呢…”袁绍出人意料地提高了嗓门“我袁氏一族原本枝系茂盛,可恨董卓老贼把持朝政之时将你叔祖袁隗、族叔袁基满门杀害,为父每每想起此事都悲痛难抑…听说官渡对敌之时,那汝南酷吏满宠又诛戮我族不少帮支子弟,我袁家是彻底衰落了。所以今为父将你过继给袁基,以续他那一支的后代香火。”

  “啊!”袁谭闻听此言犹如五雷轰顶,眼泪都吓回去了“父亲您不要孩儿了吗?”

  袁绍抚着他头缓缓道:“你胡说什么啊…刚才为父嘱托的话没听见吗?要以你那不成器的叔父袁公路为鉴,团结兄弟厚待族人。过继到那边,你依旧是我袁家的子弟,有什么不同呢?”

  有什么不同?继承大将军之位、统领四州兵马、与曹一争天下,权力地位雄心壮志…全都没指望啦!袁谭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父亲只看中袁尚不看好自己。当初他受命统领青州之时,袁家在那里的地盘只有一个县,是他冲锋陷阵攻城夺地,逐田楷、败孔融、剿黄巾,辛辛苦苦为父亲打下一个州的!官渡之战更是不离父亲左右,指挥军队鞍马劳顿,可到头来父亲非但不传位给他,反而要把他过继出去。袁谭实在不能接受这样的安排,他要据理力争:“父亲您怎…”

  “别再叫我父亲了。”袁绍深知袁谭的子,今若不把他压制住,以后难免惹出祸来,便强打精神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瞧着他,那严厉的目光宛若两把尖刀“从现在起你就是过继之人,要叫我叔父…叔父…”

  袁谭还再问,却见袁绍的眼神冷若冰霜,那父亲加主公的双重威严把自己满腹怨言都顶了回去。他不能抗拒也不敢抗拒,想放声大哭,又不知该哭父亲还是哭叔父,便撒开袁绍的手伏倒在地呜咽着。

  父子之间岂能真的无情?袁绍看在眼里痛在心头,可还是咬着牙道:“不要哭了,多少事还指望着你们呢…你现在就去前面布置灵堂吧,吊唁宾客来送往之事还得由你照应。丧事过后也不必急着回青州了,就留在邺城为你弟弟出谋划策…去吧去吧…”说完话袁绍把眼一闭把头一扭,再也不看他。袁谭恍如冷水浇头,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刘氏夫人立刻招呼了几个仆僮,生生把袁谭架了出去。

  等到袁谭的呜咽声渐去渐远,袁绍才慢慢睁开眼睛,这番痛心处置太过伤神,但觉五内俱焚身躯沉重,无论看谁都恍恍惚惚尽是重影,情知大限将至刻不容缓,赶紧又呼唤二儿子。

  袁熙二十出头,相貌颇为清秀,但为人沉默寡言,多少有些懦弱。今眼见生离死别,他眼泪都快哭干了,哆哆嗦嗦跪倒在榻边,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袁绍叹了口气,和颜悦道:“你们兄弟三人中,熙儿你是最让我放心的…以后要继续遵从孝悌之道,好好待你的兄长和弟弟。牢记防微杜渐,可千万别让小人离间你们兄弟的关系。”袁绍这席话表面上是对袁熙说的,可眼睛瞅的却是老三袁尚。

  “是…”袁熙早就泣不成声。

  事已至此再无什么悬念,继承袁绍事业的就是三子袁尚。以审配为首的河北士人总算长出了一口气,逄纪、荀谌等人无话可说,刘氏夫人也放宽了心。唯有郭图与辛评面沉似水——郭图是颍川士人,又与审配等人素来不睦,已与袁谭暗通款曲多年;辛评与他一样是颍川人,与本地土豪的关系也不好。

  袁绍不能再等了,来不及解释什么,赶紧呼唤道:“尚儿,你过来…”

  袁尚跪在审配和逄纪中间,闻听呼唤抹了抹眼泪,爬到父亲眼前。他刚刚二十岁,在三个儿子中长得最像袁绍,平里待人温文尔雅,很有些贵族子弟的气质。袁绍凝视他片刻,忽然严肃起来,拍着他的肩头道:“给列位大人施礼。”

  袁尚先是一怔,继而明白了父亲的意思,连忙转过身朝堂上所有的人深深一拜。这可把在场之人都吓坏了,审配、逄纪抢步上前把袁尚搀起来:“主公,我们可受不起公子的礼啊!”“应该的。”袁绍点了点头“我决议…决议…”他想说“决议把家业连同官位传与此子,请诸位排除私念鼎力辅保”但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直觉喉咙仿佛被什么人扼住,动动舌头都异常吃力。审配、逄纪见此情境泪涕横,跪在袁绍面前朗声盟誓:“皇天后土神人共鉴。我等辅保少主继承大业,一定忠心耿耿永无二心!”别人见他俩领了头,无论真情假意也只能纷纷磕头附和。

  即便听了他们的表态,袁绍心里还是不无忧虑。倒不是怀疑审配、逄纪的忠诚,而是废长立幼有悖礼法,这三个儿子将来的微妙关系实在令人不放心!可他又只能这样决定,选择袁尚绝非因为偏爱,而是经过深思虑的。

  平心而论袁谭是长子又有战功,是万万不能搁置一旁的。但袁谭为人刻薄寡恩,又缺少谋略,与河北诸多豪族之间没有处好关系,这就大大妨碍了以后的道路。袁绍统治河北的原则是重用豪族抑制百姓,与豪强共治天下,力图建立一个森严的等级秩序。若官渡得胜有了新地盘立袁谭倒也罢了,可这一仗打输了,不但血本无归内部矛盾也开始凸显,今后的首要任务是保守疆土恢复实力,这可能要三五年的努力,更要靠河北大士族鼎力扶持。袁谭与审配他们的关系处不好,人心不齐怎么能与曹抗衡呢?至于老二袁熙,忠厚到家就是窝囊,选他为主恐怕会使河北豪族盲目扩张,物极必反将来难免尾大不掉。挑来选去可堪其位的就只剩下老三了,袁尚自小聪明又能礼贤下士,那些豪强趁他年幼搞些兼并土地之类的勾当倒无伤大雅,以他的天资加之历练,后能处置好。只有立袁尚才能兼顾内外,把河北豪族都绑在袁氏这驾马车上。

  但袁尚继位意味着废长立幼,袁熙倒也罢了,老大袁谭久在青州,既有兵马又有郭图扶持,定不肯善罢甘休。何况还有一个外甥高幹,自从掌握并州后渐渐难以驾驭,俨然已成国中之国,可绝不能再闹出兄弟相争的事了。所以袁绍要把袁谭过继出去,摘掉他身上的血统优势,并止其离开邺城掌握军队,唯有如此才能避免祸起萧墙。可即便这些举措都完成了,袁绍依旧惴惴的,眼下没问题,可后怎样又有谁猜得到呢?只能尽人事,而不能知天命,智者千虑或有一失啊…千不怨万不怨,只能怨自己急功近利败于曹,把大好的情势给葬送了。袁绍想到这儿愈觉天旋地转,臆间仿佛也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气息怎么不匀;一瞥眼又瞅见了跪在远处面如死灰的郭图,想叫过来训教几句,又说不出话来,只能抬起手颤巍巍指着他。

  逄纪何等感,赶紧把耳朵凑到袁绍嘴边,又点头又称是,假装听到了什么,然后转过脸朗声道:“郭公则,主公有令传你。少主继位局势不稳,暂罢你都督之职,河北兵马自即军师审配统领!”

  郭图见他假传号令立时无名火起,但回头一望——不知何时,袁尚一派的李孚已带了十几个铁甲卫士守在门口,个个刀在手杀气腾腾,倘若敢违抗他们的意思,立时就有性命之虞。郭图敢怒不敢言,只得咬着牙拱手道:“属下遵命…”

  审配把手一摊毫不客气:“公则,你把兵符拿来。”

  郭图强怒火,不情不愿地自怀中摸出虎符,递到审配手上。审配接过来在袁绍眼前晃了两晃,袁绍连点头的气力都没有了,只是眨眨眼睛——总算放心了!他的手摸索着伸到榻边,攥住一把小梳子,吃立地举到前梳理着胡须。

  刘氏知道他的脾气,哪怕死也得死得有面子,想接过来帮他的忙,袁绍却攥得死死的不肯松开,硬是要自己来。众人见他还这样死撑着,一个个又垂下了泪水。袁绍哆哆嗦嗦梳理了几下,忽然颤抖着嘴,挣扎着道:“都出、出…去…”

  审配等人已肝肠寸断,重重磕了个头,望了主公最后一眼,呜呜咽咽退了出去。郭图愤满膛,但袁尚继位已成定局,现在连兵权都被人家夺去了,只能跺着脚忿忿而去。辛评也是反对立袁尚的,一者他将来必然遭受排挤,二者他总觉得废长立幼后患无穷,但事已至此就算有千言万语袁绍也听不进去了,何况辛氏与曹的军师荀攸有亲戚关系,只要说错话难免被打成内,他只得唉声叹气跟着郭图走了。袁熙不是刘氏所生,又眼瞅着弟弟继承了家业,自觉呆在这里有碍,连望父亲最后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颤抖着跪到了门外。

  卧榻边只剩下刘氏和袁尚,袁绍眼神游离地瞅了他们一眼,又咕哝道:“出…去…”袁尚还想再说点儿什么,刘氏一把将儿子搂住——她太了解丈夫了,心比天高的袁大将军绝不允许任何人看见自己断气,哪怕儿也不行!

  母子俩撤去袁绍的靠背,让他平平稳稳躺下,赶紧哭哭啼啼往外走,脚还没迈出门槛,忽听袁绍竭尽全力嚷了最后一句话:“千万别难为谭儿…”

  “诺!”母子俩噙着泪答应了,这才退至外面跪着。

  袁绍用尽全力喊完,听到他们答复,终于缓缓合上了眼睛。能做的他全做了,身后事怎样就是想管也管不着了,子孙自有子孙福,就由着他们去闯吧!

  人都是孤孤单单来的,去时也没人送得了,最后时刻还是要留给自己。弥留之际的袁绍回忆自己一生,可谓惊涛骇大起大落,曾经英气发却又惨淡收场,但是除了官渡之败也没什么可后悔的了。细论起来他这辈子的风光超过了开辟家业的老祖宗袁安,比起父一辈袁成、袁逢、袁隗也毫不逊——行了,对得起祖宗,对得起老袁家这个姓啦。

  袁绍什么都不想了,年少时的友情、建立功业的情、君臣情、父子情、夫情…一切都不曾真正装进他灵魂里,他灵魂里只有顽强的自尊。他也不再费力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被生命最后一刻的痛苦煎熬着,却岿然不动犹如神明塑像,竭力保持威严和矜持。这种自尊是与生俱来的,四世三公侯门之后,贵族的自尊永远伴随着袁绍。曹可以在战场上击溃他的军队,却永远也不能击溃他的高傲。

  永远不能…

  兖州备战

  自曹与孙权达成默契之后,张纮被朝廷授以会稽东部都尉之职,带着所谓规劝孙氏归降的使命回到江东。与此同时孙权也放开限制,允许避难江东之士北上返乡。在这些人中,名气最大的就是王朗与华歆。

  王朗字景兴,东海郯县人,是先朝太尉杨赐的得意门生,以通晓经籍而著称。战之际他奉陶谦之命至西京朝拜天子,被任命为会稽太守。孙策攻占江东之时他坚守顽抗终究不敌,在逃亡州的路上被孙策擒获,虽没有被处死,但一家人自此被拘在曲阿,后来几经辗转吃了不少苦头。

  华歆字子鱼,平原高唐人,早在二十年前就已是声名赫赫的人物,华氏家族也曾与颍川陈氏齐名。他在战时担任豫章太守,后来孙策势力壮大,他迫于无奈献城投降,此后被孙氏兄弟留于帐下,表面上礼数有加,其实也不过是客客气气的软

  这俩人都已四十多岁了,可是离江东来到许都,颇有胎换骨重获自由之感。京城一干名士若孔融、郗虑、荀悦之纷纷前来道贺,荀令君更是大笔一挥,任王朗为谏议大夫、华歆充任议郎,两人摇身一变就成了朝廷要员。但是朝廷的实际主宰曹未在许都,为了礼数周全两人还需再辛苦一趟,前往兖州浚仪县面见曹

  幕府长史刘岱早把一切安排妥当,派了两架舒适的马车将二人安安稳稳送到目的地。一路上吃喝有人伺候,几乎是下了马车就踩在县寺的青砖地面上,鞋上连点儿泥都没沾。此处还有个司空主簿王必负责接待,叫仆僮伺候他们又是沐浴又是更衣,上等的吃食端到眼前,就差一口一口往嘴里喂了。这般贴体安排搞得他们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可就是见不到曹本人。直等到第三天午后,王必才通知他们见曹,备下两匹好马带他们出了县城。

  约摸行了五六里,曹军的大营入眼帘。但引路的王必依旧不停,绕营而走又走了三四里,行至鸿沟(鸿沟,又名蒗渠,中国历史上第一条沟通黄河、淮河两大水系的人工运河。始开于战国魏惠王时期,后又经秦、汉、魏晋、南北朝逐步完善,其支流繁多)沿岸才勒马。浚仪以东是鸿沟分叉之处,主顺势南下,而向东南分出的支流便是睢水。此时这里热闹非常,无数的士兵光着膀子、挥着铲子正在河口劳作,似乎是要挖出一条渠。王必对看得发愣的王华二人扬了扬手:“二位大人,请这边走。”随即领着他们上了一处林荫密布的小山包。

  两人放眼打量,山包周围有士兵防卫,上面搭了座简易凉亭。亭中有两个人,其中一人似是小官,正趋身捧着一张羊皮卷比比划划说着什么;另一人身穿锦衣,注视卷宗正在聆听——若不是曹还能是谁?王必将二人领至近前,识趣地退了下去。两人看出曹正在听属下汇报,正犹豫着该不该过去打扰,却见他一边看卷宗,一边开口道:“二位大人过来坐吧。”

  华歆与王朗对视了一眼,若不行礼就落座有失上下之分,可又见曹面前已摆好了两张坐榻,情知人家早候着他们,便安然就位。那个汇报的小官年纪轻轻,长得黑黪黪的,见来了俩重要人物,赶紧住了口就要告退,曹却道:“你把话说完。”

  “诺。”那人接着道“若按此图修成,此渠便可沟通汴水、睢水,其间百姓皆可获益。”

  曹手捻胡须:“你的预想虽妙,不过渠道绵延非一之功,老夫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走啊。”他来兖州主要目的是调集粮草,并关注河北军报,若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就要提兵北上。

  “这倒无甚大碍,可招募百姓一并出工,上至浚仪下至睢,都是要挖的,把沿途各地的百姓都动员起来应该不难完成。”

  “嗯。”曹点点头“你是老行家了,一切都按你说的办。只是不要过度劳伤百姓。我是来施恩惠的,不是来结民怨的,过犹不及。”

  “诺。”那人收起羊皮卷“那下官告辞了。”

  “且慢!当朝二位名士在此,你这后生岂能不见?”曹笑呵呵道“让老夫亲自为你引荐吧。左边这位是王景兴王大人,高才博雅享誉东土;右边这位是华子鱼华大人,清纯德素名冠颍川。”

  王朗、华歆惊得瞠目结舌——他俩平生从未见过曹,王必也没过来介绍,他怎么会晓得谁是谁呢?两人暗自称奇,诧异地对视一眼,竟连那小官朝他们施礼都忘了客套。

  曹知道此二人非同一般,若不拿出些本事也难叫二人服气自己。其实他表面看文书,却一直用余光扫视着他们。华歆乃是献城投降,在孙策手下还是颇受礼遇,不愁吃不愁穿,因而皮肤光滑、发葱郁,脸型也稍微胖乎一些;王朗城破之际仅以身免,流离江东多受磨难,虽这几休养得不错,但眉梢眼角略有倦怠之意,须发也干枯许多。两人虽然都是四十多岁、穿着相似,但一个曾为座上客,一个曾为人,怎么可能分不出来呢!

  王朗忍不住发问:“敢问曹公,您是怎么辨别我们俩的?”

  曹微微摆手笑而不答——这本是层窗纱,只要一捅就破,但要的就是高深莫测。他拉着那个年轻的官员道:“二位大人,此位是河堤谒者袁敏,精通水利后生可畏啊。”

  “哦,久仰久仰。”王华二人明明不熟悉,也要跟着客套。

  袁敏深深作揖,陪笑道:“在下还要谢谢二位大人,托了您二位的福,我那三哥避州,也可以与许都往来通信了。”这袁敏是袁涣的小弟弟,袁家四杰涣、霸、徽、敏,如今唯有老三袁徽身在州不得团圆。曹与孙权达成妥协,不但羁留江东之士可以北归,连信件也可以送达州了。

  华歆说话温文尔雅:“袁大人谬奖了,此乃曹公之力也。非但我等得以北归,就连庐江刘子台的旧部刘晔、蒋济、仓慈等人也被释放,刘子台之王氏夫人也回来了。”刘勋其人贪得无厌,却颇有些福。他名唤王宋,乃是江淮一带有名的美人,而且贤良淑惠颇得族人赞誉。

  “你去忙你的吧。”曹让袁敏离开,又客套道“长途跋涉而归,又辗转来到浚仪,一定辛苦了吧?”

  华歆微微颔首:“蒙曹公和朝廷列卿关照,一路上衣食暖倒也无恙。”事实并不皆如其所言。华歆毕竟被孙氏奉为宾客,他启程时有江东臣僚士绅千余人为之送行,车马仆僮相随如云,自然没受什么罪。王朗可惨多了,在曲阿闻知消息,一家老小连马匹都是临时雇的,其子王肃还不到十岁,也得帮大人背负行囊,这一路上吃的苦头可不小。但华歆既然这么说,王朗也只好随之点头。

  曹其实知道其中有别,特意拍了拍王朗的手:“二位大人放心,许都虽小还是能为你们安置好住处的…”又客气好半天才转入正题“二位大人是有幸得归了,可不知江东还有何人物未能得返?”

  王朗知他必有这一问,早就想好了:“汝南许邵、许靖兄弟原在我处避难。后来许邵病死,孙策破城之我逃亡被擒,许靖倒是跑到州去了,曹公应该将其召回朝中。”

  提到这对兄弟,曹忍不住想笑,当年他设计威许邵给了他“治世之能臣,世之雄”这个风谣评语,曹这个名字才在士林中陡然而亮。许邵虽然已死,许靖岂能不从兄弟口中风闻他是个什么人物?恐怕此人是不会来的。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敷衍着:“那就有劳景兴写信劝他回来吧。”

  华歆一举一动甚是气派,手捻长须道:“其实还有两人颇为可用。有个孙邵,字表长绪,乃是北海人士,孔文举任北海相时曾任为功曹。还有前任吴郡太守盛宪,字孝章,他虽是会稽人士,却与孙氏不睦,跟孔文举也是至好友。”

  “哦,可以考虑考虑。”曹听得明白,这两个人与孔融的关系似乎比华歆、王朗更近一层。曹平素只把孔融当个幌子,用其招贤纳士,可并不希望他真的管事。

  王朗不明就里,却又道:“在许都居住几感触颇深,昔日旧友相逢共论时事倒也畅快。文举兄对我们言讲,朝廷正在用人之际,希望我们共参朝政矫正世风。我等虽没有什么治军之才,也能坐镇风雅吧?”

  “是啊。”华歆欣然点头面得意。

  曹淡淡一笑,倏然回头指了指山包后面道:“二位请看,在那林野草之中有三座坟茔。”

  王华二人顺着他的手看去,果有三座小焚,碧油油生满杂草的坟头,前面仅有低矮的石碑,字迹泯灭难以辨认,其中一座碑已经断裂了。王朗感到莫名其妙:“曹公叫我们看着荒冢为何?难道您识得所葬之人?”

  “当然识得。”曹软声细语道“当中那座断了碑的正是这浚仪县大名鼎鼎的人物边让边文礼,左右乃是袁忠袁仲甫、桓邵桓文林。”

  王华二人闻听此言惊得一身冷汗,仿佛浑身骨头节都酥了。曹当年为兖州刺史,诛杀边让、袁忠、桓邵三位名士,又将其满门屠戮,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哪料这家伙时隔多年无半分悔意,还坐在孤魂冤鬼切近之处谈笑风生。二人顷刻间明白了,曹的用意很明白,只要对他有半分抗拒和诋毁,下场就与边让等人一样。这样的情势下,还谈何共参朝政矫正世风?

  曹见二人面畏惧之,甚是满意——朝廷大事皆出自家手笔,别人只需各司其职称颂赞扬就够了,用不着议论是非品头论足。华歆、王朗这些名人都有针砭时政的毛病,这可不利于他的施政统治。有一个孔融就够了,再不能有第二个。

  华歆木讷片刻恢复了常态,满脸和善地道:“《诗经》有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君子之人若能谨小慎微,何至于亡国败家?由此观之,边文礼三人还并非是十分的君子啊。”

  王朗白了华歆一眼,郑重道:“天下之理多变通。君子慎行确实不假,但那‘君子坦,小人常戚戚’又是说与何人听的呢?曹公恕在下斗胆一言,此三人虽自取死路,其情还是可悯。”

  曹微然一笑,心里已经有数。华歆这厮是个老滑头,表面光滑一触即溜,其实从他投降孙策颇受礼遇就能看清;王朗毕竟是与孙策斗过一阵子,风骨更硬些,学问也不错。想至此曹又道:“景兴所言也是,此三人却有些才华,我也不会忘了。边让有一门生名唤杨俊,乃河内郡人士,老夫还不是照样征辟到府里为掾属。还有前几天我族弟曹洪想要辟用此地一个叫阮瑀的人当书佐,被人家断然拒绝,我也不记恨。他不是不想为武夫效力嘛,我把他招进我的府里,这也算人尽其才吧!我记得孝灵皇帝即位之时,民间有一歌谣‘白盖小车何延延,河间来和谐’,光禄大夫刘倏推荐孝灵皇帝继位,窦武与宦官侯览从其言。后来侯览残杀了刘倏,朝廷百官无不愤怒,于是又征刘倏之弟刘郃入京担任高官,上下舆论从此和谐无事。”

  昔日阉人以杀戮除异己。以邀买收人心,难道如今朝廷也要循此之道?正在二人品味之时,忽闻问安之声,兖州刺史薛悌带着一个从员来到山包下。

  曹脑子转得很快,刚才还在跟宿儒玩玄机,一看见薛悌又想起公务了:“孝威啊,调集军粮之事办得怎么样?”

  薛悌面有得:“东平来的最后一批粮已运到,兖州各部的粮食都已齐备。”

  “嚯!好快啊!”曹甚是满意“任峻这几身体不适,多多偏劳你了。”典农中郎将任峻是曹妹夫,一直总督粮草之事,他这一病差事麻烦了不少。

  薛悌拉过身边那从员道:“不敢欺瞒明公,这次督调军粮皆此人之力也。”

  曹瞅了瞅那人——二十多岁浓眉大眼,身材高大体态俊美。不心中喜欢,笑问道:“你小子叫什么名字?官居何职?”

  那人跪地回禀:“在下陈留董祀,蒙朝廷不弃、曹公恩典、薛州将提拔,现勉力充任兖州从事。”

  曹听他不但长得好能办事,还很会说话,笑道:“别给他薛悌卖命了,我任命你为典农都尉。”

  “谢曹公。”董祀还真不客气。

  “莫要骄傲。”曹敲打道“过去枣袛在兖州屯田有功,惜乎天不假寿,以后这边差事你要接着他办好。任峻有病在身,不要打扰他静养,此番出兵老夫命李典、程昱监运军粮,你直接跟他们差吧。”

  薛悌了话:“李典还未回来呢。”曹此番到兖州,也要安抚百姓吊祭亡故,所以派出使者往平县祭祀鲍信、往己吾县祭祀典韦,各赐少牢之礼。卫兹之子卫臻在夏侯惇帐下为吏,准其回襄邑祭父;李典也回乡祭祀李乾、李整等人了,他家在山郡,比别人离得都远。

  “既然如此那就等他回来再说吧。”曹示意他们退下,过了片刻又猛然想起什么“且住!”

  “曹公还有什么吩咐吗?”薛悌二次转回。

  “鲍信忠勇一世,实在死得可惜。你写个奏章递到许都,让令君给他儿子封个侯位,要亭侯级别的。另外典韦也有个儿子,还念过几天书,叫…叫…”

  “典满。”薛悌提醒道“这孩子年纪还小呢。”

  “不管多大了,也让令君照顾一下。招入太学当个童子郎,以后再慢慢栽培嘛。”曹说罢,别有用心地看了看王朗、华歆“他们的父亲生前都为老夫出过力,我当然不能亏待喽。”

  王华二人这半天算是彻底看明白了。朝廷的局势远不似孔融预想的那么简单,现在曹不受任何约束。一个小小从事只要他喜欢就可以提升为都尉,汉室天下的侯位由着他封,即便是太学都可以随便往里人。简而言之一句话——谁对他曹某人好,谁就能升官发财;反之似边让那等有才而不能为其所用的,杀了也不能让别人用。

  一切都看清晰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华歆矜持微笑默默不语,王朗二目空不置一词。曹见他们已然服气了,又把话往回收:“二位也无需多虑,朝廷百废待举,要做的事还多着呢。前荀令君信上说,地方课税租调之法不妥,这就是财政大事,还有钟繇也在想办法安定关中,此亦事关大局。二位大人回去后多帮他们参详参详。老夫在外面打仗,朝廷就多多仰仗列位了。”

  “蒙公信赖。”华歆受制孙策多年也算有心得,起身作揖道“《中庸》有云:‘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我等用心效力朝廷,其他无问也就是了。”

  “嗯,华卿不愧谦谦君子,这样很好。”曹满意。

  王朗也站起告辞:“曹公军务繁忙,我等不便再搅扰,尽快回去协理政务,多为荀令君出谋划策。”

  “甚好。此处河工要紧,恕老夫不能远送了。”

  “不敢不敢…”华歆与王朗手拉着手,踩着棉花一般下了土山。曹望着他们的背影心中暗笑——拥彗折节有利有弊,用好了可以天下归心,用不好也会招致毁谤,经过这番开导,他们应该不敢与孔融到一个壶里去了。

  他呆呆地出了会儿神,忽见郭嘉与荀衍慌慌张张跑来。郭嘉年纪轻,在前面连蹦带跳喜形于;荀衍乃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在后面嘘嘘带,跑得上气不接下去——什么事叫这素来沉郁的老家伙这般着急?

  曹忽然有一种奇怪的预感,猛然站了起来:“袁绍出事了?”

  “恭喜曹公!贺喜曹公!”郭嘉乐呵呵蹦上山来“刚刚得到消息,袁绍死啦!”

  “是吗…”曹倏然一阵轻松,但不知为什么,轻松过后竟还有一阵淡淡的悲凉与失落。

  “千真万确!”郭嘉笑得跟朵花一样“而且河北臣僚废长立幼,以其三子袁尚继承大将军之位。这个未经大事的孺子岂是曹公您的对手?哈哈哈…”曹茫茫然望着远方,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袁绍年轻时的音容笑貌仿佛就映现在滔滔河水之上。荀衍隔了半天才气吁吁跑过来:“袁、袁绍…死…”

  郭嘉拍着他肩膀道:“我都说完了,您歇歇吧。”

  荀衍一股坐倒,白了郭嘉一眼:“你这小子…”荀家在河北有些关系,这情报乃是他弄来的,却叫郭嘉听说后抢了先。

  曹捏捏眉头定定神,似乎毫无兴奋之态,冷冷道:“出兵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办。”

  “在下知道!”郭嘉口而出“需拿掉广陵太守陈登!”他简直就是曹肚子里的蛔虫。

  荀衍却道:“陈元龙治理广陵并无过失啊?”

  这叫曹怎么回答呢?陈登确实没有过失,但他太不让人放心了。昔日他背叛过吕布,又与刘备相处融洽,且颇得广陵百姓拥戴,更重要的是他手握一部分兵马。有野心、有智谋、有人望、有兵马,这种人岂能不防?现在要大举北伐,万一陈登背后造反可就不妙了。

  郭嘉知道曹羞于开口,替他对荀衍解释道:“后院堆了把柴禾,虽然未必会着火,可总要防患于未然吧。”

  都是精明人,道理一点就透。荀衍点点头,但脸上仍显忧:“但是陈登不好动啊,以前令君想要调他入京,广陵百姓差点上万民表!”

  曹早有主张:“改东城县一带为东城郡,迁任陈登为东城太守,叫他离开广陵。另外陈矫、徐宣是他的左右手,再给玠通个气,征辟此二人入幕府为掾,剪去他的左膀右臂。”

  郭嘉提醒道:“先前刺史严象已死,若再调陈登离开,防御孙氏还要再选一人,扬州刺史可还缺着呢?”

  提到前任扬州刺史严象,曹对此人甚不满意。他赴任扬州以来几乎是脚踏两只船,一边向朝廷歌功颂德,一边向孙氏卑躬屈膝,实在不堪其任。最后死于庐江李术之手,曹私下也觉他罪有应得,不过看在他是荀彧举荐的面子上,不说出来罢了。如今另择接替者,可要精心挑选了。曹闭目沉思,把曾在幕府任职的掾属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半晌才道:“刘馥曾在扬州避难,规劝袁术部下投靠于我,此人对朝廷忠心耿耿,而且是沛国相县人,与老夫是半个同乡。就派他接任荆州刺史吧…友若兄,你现在就去给令君写信办这几件事。”

  “诺。”荀衍这口气刚顺溜,又领命下山。

  “火速修书到徐州,叫臧霸、孙观、尹礼他们继续攻打青州,牵制敌人兵力。再命钟繇密切注意并州高幹动向,有何异常报至军中。”曹脑子里早已筹谋多,时机到来之际下达军令滔滔不绝“晓谕三军除河工外一律整理行囊,明一早点卯,辰时大军开拔。夏侯惇所部回转许都戍守,其他远近各军不必来此集结,全部赶往官渡会合。命程昱先行一步押运粮草到官渡,李典回来后火速赶上。”

  他说一句郭嘉便掐一个手指头,心中默念一遍,最后拱手道:“主公放心,属下立刻安排这五道军令!”

  “好记,快去吧!”曹又冲山下的许褚招招手:“仲康替我打点行囊,派些亲兵护送家眷回许都,打仗用不着他们。”许褚想吩咐仆僮快去办,曹却道“你也去吧,老夫想独自静一会儿。”

  所有人都走了,只有曹一人矗立在山头。他与袁绍之间的恩恩怨怨已成过往云烟,现在只剩下对老朋友的怀念了。他隐约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打败袁绍,袁绍那孤傲的性格似乎是永远不可能被打败的。若论两军锋会斗于疆场,他绝不输于袁绍,但若论附庸风雅延揽天下名士,即便他拉上一个傀儡天子也只能与袁本初争个平手。时至今还颇为在意自己是“宦竖遗丑”可袁绍即便蒙土地下依旧却带着“四世三公”的美丽光环,世间之人都是一个脑袋两只眼,怎么身份地位的烙印会这么深呢?

  他回想往昔直到夕阳余晖将至,仍久久不能释然…  wWw.WUgUIXs.COM 
上一章   卑鄙的圣人:曹操6   下一章 ( → )
《卑鄙的圣人:曹操6》是经典架空小说类作品,卑鄙的圣人:曹操6未删节由网友提供;由作家王晓磊倾情所作;乌龟小说网提供卑鄙的圣人:曹操6无广告免费阅读!尽力最快速更新卑鄙的圣人:曹操6的最新章节,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